唐太宗论和亲薛延陀(资治通鉴卷一九七之五)
薛延陀部落真珠可汗派他的侄子突利设到唐帝国行聘礼,拟献马五万匹,牛和骆驼一万头,羊十万只。突利设到了长安后献上这些贡品。太宗亲临相思殿,大宴群臣,设立十部乐曲,突利设再次行礼祝寿。太宗大喜,给了突利设十分丰厚的赏赐。
契苾何力上书谏道:“不可和薛延陀部通婚。(薛延陀不可与婚。)”太宗说:“朕已经答应他们了,怎么可以身为天子而却自食其言呢?(吾已许之矣,岂可为天子而食言乎!)”何力答道:“我不是要陛下立刻回绝他们,只是希望暂且延缓此事。我听说自古有迎亲之礼,假如陛下敕令让真珠可汗亲来迎亲,即使不到长安来,也要到灵州;真珠可汗必定不敢前来,那么咱们回绝他就有理由了。真珠可汗性情刚直暴戾,既然不能和大唐通婚,其部下又怀有二心,不过一二年便会病死,他的两个儿子争夺汗位,到那时陛下可以轻而举易地制服他们。(臣非欲陛下遽绝之也,愿且迁延其事。臣闻古有亲迎之礼,若敕夷男使亲迎,虽不至京师,亦应至灵州;彼必不敢来,则绝之有名矣。夷男性刚戾,既不成婚,其下复携贰,不过一二年必病死,二子争立,则可以坐制之矣!)”太宗听从了他的意见。
于是,太宗下诏命真珠可汗前来迎亲,又发布诏书说自己准备到灵州和他相见。真珠可汗十分高兴,就准备亲到灵州。他的大臣们劝道:“倘若被对方扣留,到那时后悔都来不及了!(脱为所留,悔之无及!)”真珠可汗说:“我听说大唐天子有圣王的德行,我能亲自前去见他一面,至死都无遗憾,而且漠北必须要有个主君。我已决定要去,你们不必再多说了。(吾闻唐天子有圣德,我得身往见之,死无所恨,且漠北必当有主。我行决矣,勿复多言!)”太宗接连三次派使节接受薛延部所献的牲畜。薛延陀先前的库房里没有足够的马匹,真珠可汗便征调各部的马牛羊等,往返一万多里,途经没有水和草的沙漠地带,途中牲畜消耗损失将近一半,过了迎亲期限也没有到达灵州。有人认为聘礼未准备齐便与之通婚,这会使北方少数民族轻视中原,太宗于是下诏回绝其婚姻,停止巡幸灵州,并追还三次派出的使节。
褚遂良上奏疏说:“薛延陀可汗本来是突厥部落的一个首领,陛下当年荡平沙漠,万里萧条少有人烟,四处的残余势力须有一个酋长统领,于是才赐给他鼓和大旗,立他为可汗。近来又降下大恩,应允与他们通婚,西面告知吐蕃,北面通知思摩,连大唐朝中的儿童也都知道此事。陛下又行幸北门,接受他们敬献食物,群臣与边远地区整日宴饮庆贺。都说陛下为了安抚天下百姓,不爱惜自己的女儿,芸芸众生,谁不感恩戴德。如今一朝陡生变化,有悔改之意,我深深为朝廷的声誉受损而感到惋惜;取消婚约对咱们而言所得甚少,而失去的却很多,还会产生隔阂,必然会遭致边境不宁。薛延陀部则深怀被欺辱的怨恨,百姓也感受到背约的羞愧,恐怕这不是绥服远方、训教边兵的办法。陛下即位治理天下已有十七年了,以仁义恩惠交结百姓,以诚信礼义安抚边远地区,天下百姓没有不佩服的。背约实在是没有道理,为什么就不能善始善终呢?龙沙城以北,薛延陀的部落众多,朝廷想要讨伐他们,终究不能全都消灭干净,应当对他们抚以德义,使正义掌握在朝廷手中而不是在对方手中,失信的在对方而不在我方。做到这些,则是尧、舜、禹、汤等人将远不及陛下了。(薛延陀本一俟斤,陛下荡平沙塞,万里萧条,余寇奔波,须有酋长,玺书鼓,立为可汗。比者复降鸿私,许其姻媾,西告吐蕃,北谕思摩,中国童幼,靡不知之。御幸北门,受其献食,群臣四夷,宴乐终日。咸言陛下欲安百姓,不爱一女,凡在含生,孰不怀德。今一朝生进退之意,有改悔之心,臣为国家惜兹声听;所顾甚少,所失殊多,嫌隙既生,心构边患。彼国蓄见欺之怒,此民怀负约之惭,恐非所以服远人,训戎士也。陛下君临天下十有七载,以仁恩结庶类,以信义抚戎夷,莫不欣然,负之无力,何惜不使有始有卒乎!夫龙沙以北,部落无算,中国诛之,终不能尽,当怀之以德,使为恶者在夷不在华,失信者在彼不在此,则尧、舜、禹、汤不及陛下远矣!)”太宗不听其谏议。
当此时,众位大臣大都说道:“朝廷既然答应与他们通婚,又接受了人家的聘礼,就不可失信于薛延陀,以免又生边乱。(国家既许其婚,受其聘币,不可失信戎狄,更生边患。)”太宗说:“你们这些人都是只知古而不知今。从前汉初时匈奴强大,中原汉王朝孱弱,所以要装扮子女,送上金银财物以为诱饵,在当时是合乎时宜的。如今中原强大,北方少数民族较弱,大唐的一千步兵可以击败他们的数万骑兵,所以薛延陀肯卑躬屈膝,满足我们的要求而不敢稍有傲慢,是因为他们刚刚立了可汗,属下杂姓部族不少,想要借着大唐的势力以威慑制服他们。他们中的同罗、仆骨、回纥等十多个部族,各有几万兵力,如果他们合力攻打薛延陀,可以立即攻破取胜,之所以不敢轻举妄动,是因为畏惧是我大唐所立的可汗。如今将宗室女嫁给他,他们必然自恃是大国的女婿,其他部族谁还敢不服!这些戎狄人面兽心,一旦稍不满意,必会反咬一口,造成祸害。现在我们回绝其婚姻,停止接受他们的聘礼,其他部族得知我们抛弃了他们,很快会将他们瓜分豆剖,你们只须记住朕说过的话。(卿曹皆知古而不知今。昔汉初匈奴强,中国弱,故饰子女,捐金絮以饵之,得事之宜。今中国强,戎狄弱,以我徒兵一千,可击胡骑数万,薛延陀所以匍匐稽颡,惟我所欲,不敢骄慢者,以新为君长,杂姓非其种族,欲假中国之势以威服之耳。彼同罗、仆骨、回纥等十馀部,兵各数万,并力攻之,立可破灭,所以不敢发者,畏中国所立故也。今以女妻之,彼自恃大国之婿,杂姓谁敢不服!戎狄人面兽心,一旦微不得意,必反噬为害。今吾绝其婚,杀其礼,杂姓知我弃之,不日将瓜剖之矣,卿曹第志之!)”
司马光评论道:孔子称去食、去兵、不可去信。唐太宗审知薛延陀不可妻,则初勿许其婚可也;既许之矣,乃复恃强弃信而绝之,虽灭薛延陀,犹可羞也。王者发言出令,可不慎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