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兹华斯的《抒情歌谣集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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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诗的主要目的,是在选择日常生活里的事件和情节,自始至终竭力采用人们真正使用的语言来加以叙述或描写,同时在这些事件和情节上加上一种想象的光彩,使日常的东西在不平常的状态下呈现在心灵面前,最重要的是从这些事件和情节中真实地而非虚浮地探索我们的天性的根本规律——主要是关于我们在心情振奋的时候如何把各个观念联系起来的方式,这样就使这些事件和情节显得富有趣味。我通常都选择微贱的田园生活作题材,因为在这种生活里,人们心中主要的热情找着了更好的土壤,能够达到成熟境地,少受一些拘束,并且说出一种更纯朴和有力的语言,因为在这种生活里,我们的各种基本情感共同存在于一种更单纯的状态之下,因此能让我们更确切地对它们加以思考,更有力地把它们表达出来,因为田园生话的各种习俗是从这些基本情感萌芽的,并且由于田园工作的必要性,这些习俗更容易为人了解,更能持久,最后,因为在这种生话里,人们的热情是与自然的美而永久的形式合而为一的。我又采用这些人所使用的语言(实际上去掉了它的真正缺点,去掉了一切可能经常引起不快或反感的因素),因为这些人时时刻刻是与最好的外界东西相通的,而最好的语言本来就是从这些最好的外界东西得来的;因为他们在社会上处于那样的地位,他们的交际范围狭小而又没有变化,很少受到社会上虚荣心的影响,他们表达情感和思想都很单纯而不矫揉造作。因此,这样的语言从屡次的经验和正常的情感产生出-来,比起一般诗人通常用来代替它的语言,是更永久、更富有哲学意味的。一般诗人认为自己愈是远离人们的同情,沉溺于武断和任性的表现方法,以满足自已所制造的反复无常的趣味和欲望。就愈能给自己和自己的艺术带来光荣。
但是,我也知道,现在有几个作家偶尔在自己的诗中采用了一些琐碎而又鄙陋的思想和语言,因而遭到了一致的反对,我也承认.这种缺点只要存在,比起矫揉造作或生硬改革,更使作家丧失名誉,可是同时我认为,这种缺点就全部看来并不是那样有害。这本集子里的诗至少有一点和这些诗不同,即是,这本集子里每一首诗都有一个有价值的目的。这不是说,我通常作诗,开始就正式有一个清楚的目的在脑子里;可是我相信,这是沉思的习惯加强了和调整了我的情感,因而当我描写那些强烈地激起我的情感的东西的时候,作品本身自然就带有着一个目的。如果这个意见是错误的,那我就投有权利享受诗人的称号了。一切好诗都是强烈情感的自然流露。这个说法虽然是正确的,可是凡有价值的诗,不论题材如何不同,都是由于作者具有非常的感受性,而且又深思了很久。因为我们的思想改变着和指导着我们的情感的不断流注,我们的思想事实上是我们已往一切情感的代表,我们思考这些代表的相互关系,我们就发现什么是人们真正重要的东西;如果我们重复和继续这种动作,我们的情感就会和重要的题材联系起来。久而久之,如果我们本来具有强烈的感受性,我们就会养成这样的心理习惯,只要盲目地和机械地服从这种习惯的引导,我们的描写事物和表露情感在性质上和彼此联系上都必定会使读者的理解力有某种程度的提高,他的情感也必定会因之增强和纯化。
我也说过,这本集子星的诗每首都有一个目的。另外我还须说明,这些诗与现在一般流行的诗有一个不同之点,即是,在这些诗中,是情感给予动作和情节以重要性,而不是动作和情节给予情感以重要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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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这些诗的题材和目的,我已说了这么多,现在我请求读者让我告诉他一些有关这些诗的风格的情形,免得他格外责备我不曾作我决不想作的事情。读者会看出,这本集子里很少把抽象观念比拟作人,这种用以增高风格而使之高于散文的拟人法,我完全加以摈弃。我的目的是摹仿,并且在可能范围内,采用人们常用的语言;拟人法的确不是这种语言的自然的或常有的部分。拟人法事实上只是偶尔由于热情的激发而产生的辞藻,我曾经把它当作这样的辞藻来使用,但是我反对把它当作某种风格的人为的手法,或者把它当作韵文作家按照某种特权所享有的一种自己的语言。我希望读者得到有血有肉的作品作为伴侣,使他相信我这样做,会使他感到兴趣。别的人走着不同的途径,也同样会使读者感到兴趣,我决不干涉他们的主张,但是我希望提出我自己的主张。在这本集子里,也很少看见通常所称为的诗的词汇,我费了很多力气避免这种词汇,正如普通作者费很多力气去制造这种词汇;我所以要这样做,理由己经在上面讲过了,因为我想使我的语言接近人们的语言,并且我要达表的愉快又与许多人认为是诗的正当目的的那种愉快十分不同。既然不能份外地仔细,我就无法让读者对于我所要创造的风格有着更确切的了解,我只能告诉他我时常都是全神贯注地考察我的题材,所以,我希望这些诗里没有虚假的描写,而且我表现种种思想时所使用的语言,都分别适合于每一思想的重要性。这样的尝试必然会获得一些东西,因为这样做有利于一切好诗的一个共同点,就是合情合理。然而要这样做,我就必须丢掉许多历来认为是诗人们应该继承的词句和词藻。我又认为最好是进一步约束自己,不去使用某些词句,因为这些词句虽然是很适合而且优美的,可是被劣等诗人愚蠢地滥用以后,便使人十分讨厌,以致任何联想的艺术都无法加以征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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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人这个字眼是什么意思呢?诗人是什么呢?他是向谁讲话呢?我们从他那里得到什么语言呢?一一诗人是以一个人的身份向人们讲话。他是一个人,比一般人具有更敏锐的感受性,具有更多的热忱和温情,他更了解人的本性,而且有若更开阔的灵魂;他喜欢自己的热情和意志,内在的活力使他比别人快乐得多;他高兴观察宇宙现象中的相似的热情和意志,并且习惯于在没有找到它们的地方自己去创造。除了这些特点以外,他还有一种气质,比别人更容易被不在眼前的事物所感动,仿佛这些事物都在他的面前似的,他有一种能力,能从自己心中唤起热情,这种热情与现实事件所激起的很不一样,但是(特别是在令人高兴和愉快的一般同情心范围内),比起别人只由于心灵活动而感到的热情,则更象现实事件所激起的热情,他由于经常这样实践,就获得一种能力,能更敏捷地表选自己的思想和感情,特别是那样的一些思想和感情,它们的发生并非由于直接的外在刺激,而是出于他的选择,或者是他的心灵的构造。
不论我们以为最伟大的诗人具有多少这种能力,我们总不能不承认这种能力给诗人所提示的语言在生动上和真实上总常常比不过实际生活中的人们的语言,实际生活中的人们是处于热情的实际紧压之下,而诗人则在自己心中只是创造了或自以为创造了这些热情的影子。
不管我们怎样赞美诗人的禀赋,我们总看得出,当他描写或摹仿热情的时候,他的工作比起人们实在的动作和感受中所有的自由和力量,总是多少有些机械。所以,诗人希望把自己的情感接近他所描写的人们的情感,并且暂时完全陷入一种幻觉,竭力把他的情感和那些人的情感混在一起,并且合而为一,因为想到他的描写有一个特殊的目的,即使人愉快的目的,有时才把这样得来的语言稍为改动一下。于是,他就实行我所主张的选择原则了。他依据这种选择原则,抛弃热情中使人厌恶不快的东西,他觉得无须去装饰自然或增高自然;他愈加积极地实行这个原则,他就愈加深信,他的从想象或幻想得来的文字是不能同从现实和真实里产生的文字相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