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喜瑞:我的学习生活片断

本期原刊于:1963.11.9 《光明日报》、

记录:记者 张胤德 整理:薛麟郎

暴雨 

每逢疾风骤至暴雨突袭的时候,我就想起童年时的遭遇。六十年前,喜连成开办不久,除了在前门外广和楼(今广和剧场)演唱外,为了维持科班的开支和赚钱,还要应些堂会。有的堂会是清朝那些王公贵族们点的,从来不敢不去,所以科班里的孩子们有时一天连赶两场三场。那时学生少唱得多,疲 于奔命,苦不堪言,可是谁能说个“不”字。

有一次在后门一家贵族府第刚演完戏卸装出门,突然乌云滚滚,暴雨骤至,一队十二三岁的孩子都淋个湿透。论理,总应该避避雨,可是广和楼的戏又快开场了,老师催着我们在倾盆大雨之下,一直从后门走到前门外。到广和,除心口还有热气,浑身都是冰冷的,周身上下连睫毛全往下滴水。我记得很清楚,那时同学是用红头绳梳小辫子,穿白地蓝花小褂,每个人身背后都背着一片红,这是红头绳被雨水浸湿染的。但是,我们连擦擦身上都来不及,就化起妆来上台唱戏了。被雨淋了一天的孩子,到晚上忽然病倒一大半,可是也没有什么药,每人给一大碗生姜水喝,出出汗,第二天照样到堂会、园子里演唱。

侯喜瑞先生 牛皋

打戏

科班生活这样苦,但还是有人把子弟送去活受罪,这就因为一个字:“穷”!记得我九岁那年,到数九寒天下身还穿单,赤着冻得像红萝卜似的脚,穿着街坊给的一双大人穿的双脸鞋。白天有太阳晒晒还暖和;晚上西北风一吹,可真不好过。我和父亲、弟弟只有一床破被子,父亲把它全盖在我们身上。我有时偶然醒来,见父亲双手抱肩在炕上缩着,就赶忙爬过去,他抱着我眼泪掉在我脸上。不去科班,哪有活路呢?

科班把教戏说成“打戏”。打和戏连在一起,这就是科班七年生活的主要部分。当我学花脸时挨了次重打。老师排戏时拿根木棒,边做示范动作,边教着,他叫我挺胸出场,我总理会成挺肚子,几次三番都不对。最后我刚出场,老师就从我背后打了一棍子,棍子从背后斜着下来,着着实实地打在脊背上,由于用力过猛,把棍子都打断了。我当时被打倒在地上,等到站起来时,血已经浸透了衣裳,棒打的伤疤一直带在身上!不学戏哪里还有出路,只有咬着牙学!

东家

喜连成科班的开办费总共三百七十两银子,是清末吉林巨商牛子厚拿钱办的,他成了喜连成的东家。最初科班预备叫喜连升,因为他的其它买卖字号都有个“升”字,后来因叶春善老师不同意才改叫喜连成。从这一点看来,起初就没有打算培养什么人材,而是将本图利,学生吃苦,老师受累,结果给东家赚了钱。肖长华先生说:“牛子厚除了成宗的洋钱、银票拿回吉林外,他每到北京来,吃、喝、玩、住,一切开销也都由喜连成出帐。'他曾大言不惭地说:“我这个东家就是吃唱戏的。”他吃着、喝着、拿着还不够,还侮辱艺人。不必说学生,连老师也说打就打。六十三岁的老艺人挨过他屁股板子,场面先生挨过嘴巴。他的理由是“离地三尺是神仙,离地三寸是妖怪”前者指坐轿子的达官贵人,后者骂“唱戏的艺人”。

赚钱时东家作威作福,科班遇见困难时,他却撒手不管了。肖长华先生有过这样一段回忆:“在辛亥革命的风暴中,清王朝要倒台了,市面上呈现了一片慌乱和紧张气氛,科班营业随之骤变,每况愈下。这时牛子厚眼看着要赔钱,就打算撒手不干了,科班面临着解散的危险。我把多年积蓄的银子拿出来,总算度过了燃眉的危急。事后,牛子厚还钱的事不但只字未提,反而转着弯把我好挖苦了一通。”这就是“东家”的嘴脸呵!

今与昔

今天考上戏曲学校的孩子们,到开学时个个欢天喜地来上学,有的家长送学生上学也都喜笑颜开的。但是忆起父亲送我进科班时,在“死走逃亡,各由天命”的契约上画了押,回过头来我们爷俩抱头痛哭。今昔形成多么鲜明的对照!即便“七年大狱”熬过来了,出科后哪能就有戏唱。旧社会有句话说“搭班如投胎”,把出科后搭班看得跟死后重生一样难,受排挤奚落自不必说了,那像今天国家早为毕业生安排好了工作呢?有了今天的幸福,绝不能忘记昨天的痛苦。戏曲界的“家谱”,是整本大套的受剥削受压迫、受凌辱的血泪史,忘记了这些就会忘本的。有的年轻人把幸福看得很平常,看得很容易,看得本来就应该是这样,连蜜也不觉得甜了,这就会失去阶极的感情,丧失革命的勇气。所以我每有机会总把自己的科班生活和旧社会的遭遇说给青年们听,不仅可以使自己常常回忆过去的苦,想想今天的甜,也希望青年们知道,我们这一辈是怎样活过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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