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衍海长篇小说《雪恋》连载二十三
张衍海长篇小说《雪恋》
(持续创作中)
七、北雁南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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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家第四天。
我们大的兄弟三个一起进城,在照相馆拍了一张穿军装的合影照片。
这张珍贵的照片,被爸爸镶在一个大相框里,和家庭里几十年间的珍贵留影排列在一起,挂在家里的墙上,一直留存下来。
走在老县城里那条土路上,两边的房子基本还是老样子,没有太大的变化。听说县城要搬迁了,老县城处于煤矿沉降区,地底下的煤被挖空以后,地面将会发生塌陷。所以,老县城这些年便维持原貌,不再进行建设,马路不铺,房子不建,只等待新城区开工建设了。
我跟哥哥说我想去一中(也就是我的母校)看看,去看看老师;如果晚了,吃饭就不用等我。哥哥说那就给你骑一辆车子。他和老三骑另一辆车先回家,自行车是28型的,国防牌,结实得很,一个人骑,另一个人坐后架子,一点事没有。
兵分两路,我就单飞了。正好可以故地重游,看看母校现在是什么模样。
母校坐落在县城的西北角,西边隔一条去省城的公路,与杨庄煤矿为邻。北边是五里沟煤矿,东面是城关完小(一至六年级的完全小学),南面是教职员工家属院。
五年多以前,那个盛夏的拂晓,我就是在学校大门通往家属院的路口受的伤,差点儿一命鸣呼!
那一次,我没能逃出去,多亏我同学雪儿的父亲帮我捡回一条命……
让我倍感痛心的是,这位于我有恩的外科医生已经不在人世。
不知道他的坟墓在哪儿,问也没法问,无处去打听。
如果我知道,我一定去祭奠他,为他扫墓、上坟。至少,要在他坟前献上一束花,以示感恩和怀念……
当年,从学校大门通往教职员工家属院的是一条两百米长的小路。路两边的玉米地里埋伏着袭击学生的人(这些人大都是被招募来的无业游民),我等于误入狼群……
往事不堪回首。
可我为什么还要故地重游?
我不说什么。
但在心里,有一个答案,一个不能公布的答案。
藏在心里的答案,永远不被篡改!
这块让我流血的土地上,依然长着庄稼。
已经枯黄的玉米秸秆上,玉米穗早已经被掰走,剩下的秸秆没有来得及收割,还一棵挨一棵地站在那里。它们或许在张望,或许在等待。
张望什么?
等待什么?
一一谁也不知道,也无从知道。
其实,这个问题很好解答一一只要不让地荒着,一定是小麦!
庄稼一季,或是两季,顶多三季就成熟了。能生长三季的庄稼,只有小麦。这个季节差不多就该播种了一一麦种从秋末冬初下土,在麦苗不及两三寸的时候,被冬雪覆盖。待到雪融春来,又开始生长。随着气温上升,麦苗也在拔节、吐穗、灌浆……
到了夏季来临,就是小麦收割的季节。
一年四个季节,小麦的生长期只在秋天缺席。
但它是从那批硕果累累的队伍走过之后尾随而来的,它是在别的作物都撤离的时候坚守下来的。
它虽然身材并不伟岸,外貌也没什么稀奇,每片叶子都像韭菜一样纤细,根在土里扎得很浅,不用太费力就能成把成把地将它连根拔起……
但你能小觑它吗?
它可是人类离不开的主粮,它的品质不是那些杂牌粮食所能比的!
与它可以平起平坐的,只有稻米了。
它和稻米原先是一南一北,各撑半边天。而现在,乃至将来,它们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相互之间已经没有边界之分了……
恰巧赶上星期天,学校里不上课,住校的学生也都回家取干粮了。校园里冷冷清清,看不见几个人。
门口传达室的老先生有五十多岁了,五年多之前他就在这里把门。我问他还记得我吗,我原来是一中的学生。他摇摇像个地球似的光头,说那么多学生,一茬一茬的,哪记得那么清。我说我想进学校去看看,他说欢迎解放军。
我心里感觉暖暖的。
那个年代,解放军真的很受欢迎。你走在有汽车跑的大路上,只要司机顺道,你摆摆手他就会停下,让你坐在副驾驶座上,一准把你送到。你要是掏钱,他肯定不收。那时候没有私车,所有汽车都是公家的,这光沾的心里也舒服。
谢过了老先生。回头又看了看他的光头,油光锃亮的不毛之地。我憋住了笑,忽然想起小时候的故事一一
父亲有次休假回四平,那年我才六岁。他说,小孩最好剃一次光头,这样再长出来的头发,就会又黑又密,一辈子还不会谢顶……妈妈也没反对,我的头发就被全部剃光了。
爸
爸扶摸着我圆圆的光头,唱起一首儿歌,不知道是不是他现编的一一
我的头,
像地球。
有山坡,
有河流。
有盆地,
有沙丘。
钻个眼,
冒石油。
……
从那以后,我就记住了:我是一个“老石油”的儿子。虽然长大以后阴差阳错,我没能继承父辈的职业,可是,我却如父亲一样,走在一支四海为家的队伍里,用双手抚摸地球……
在校园里简单转了转,从外观上看了看我以前上课的教室,还看了看学校图书馆。这都是我上中学时天天要去的地方,现在早已物是人非。
图书馆的牌子是铜皮镀金的,阳光照在上面,又把光反射到我身上一一我觉得这个小情节很有诗意,能够表达此情此景。站在这里,我依然是一名学生……
临出校门的时候,我又向那位“地球先生”询问了一下,知不知道王天一老师和曾凡乡老师住在哪里?
王老师和曾老师是一中的美术教师。王老师伟岸英俊,时年三十多岁,堪称美男子里的大帅哥;曾老师貌美端庄,气质非凡,才艺拔群,是全县城美女中的佳丽。这二位都是我的启蒙老师。停课的那几年里,我每天都跟着二位老师学画,美术“童子功”就是那时候练下的。如果没有那时候垫的底儿,我也不会走到今天……
“地球先生”哪能不认识鼎鼎大名的王天一和曾凡乡老师呀,这二位的画都出版过,省里搞展览的时候都会把这对伉俪画家接去。
当我说明了老师和我的关系,他从上衣口袋掏出一支笔来,放在唇间,又在桌子上扒翻半天,才找出一个白信封,很利落地在上面写下二位老师的住址,连几栋几号都写得明明白白。
老师就住在教职员工家属院啊,近在咫尺!
二十分钟后,我带上从街上买的一网兜水果(实在是买不到别的东西),已经站在老师住的那排平房的家门前了。二位老师一看是我,高兴的不得了。曾老师去买菜,王老师一边和我说话、问这问那,一边忙活开了。不一会儿,几个菜就端上了桌。
王老师说,“赶巧了,星期天都没事儿,咱就一起喝两杯,你还想见哪位老师?”
我也忘了客气一下,就径直说了:“张艺坤老师,我也很想他……”
不一会儿,张艺坤老师就来了,手里还拎了两瓶酒。
闻讯而来的,还有方世新老师,教数学的,现在是校长了。他特意买了熟食带来。
张艺坤是我的语文老师,大约四十多岁,穿一身藏蓝色的中山装,领口不管什么时候都是扣紧的,就像军人不忘扣风纪扣一样。他仪表温文而雅,谈吐风趣幽黙;上课妙语连珠,下课和蔼可亲;阅卷一丝不苟,点评风调雨顺……他是我遇到的最好的一位语文老师。受他的教诲,我对语文课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成绩也一直在全班乃至整个年级名列前茅。特别是我的作文,每次都被张艺坤老师当做范文,不仅在本班朗读,而且还拿到他任课的别的班朗读。弄得别的班同学下了课都到我们班来打听:“你们班谁叫路远?……”
方老师是教数学的,没有当过我的任课老师。我的数学成绩并不好,分数始终处在中游。我不知道方老师如果教我,会出现什么结果。有两种可能:一是通过努力让成绩上升;二是继续维持原状,不上不下。还有第三种可能,那就是不可造化,成绩一落千丈。我想,这第三种可能性不是很大,因为这是我和老师都不愿意看到的。假如的话,我的成绩提不上去,也请方老师原谅我,前提是我已经努力过了,并且没有放弃再继续努力一一
有时候,完美就像雨后出现在彼岸的海市蜃楼。我这一叶孤舟历尽颠簸,终难抵达。抵达不了的完美,在前方只要没有消失,那就让完美固定在前方吧,成为我眺望着的一片风景……
我因为还要骑车返回家中,酒就喝的不多,敬了老师们几杯。吃了点饭,说有机会再来看望老师,就告辞了。
曾凡乡老师知道我五年多以前负伤的事情,也了解当时抢救我的外科医生是我同学雪儿的父亲。在我起身向老师们道别的时候,她先跟王老师嘀咕了句什么,然后也站起身对方老师和张老师说:“你们继续,我去送一下,马上回来……”
我看得出来,曾老师是有话想单独对我说。
出了门,我推着车子,放慢了脚步。
曾老师边走边问我:“什么时候回北京啊?”
我说:“假期半个月,还有不到十天……”
“去看看雪儿吧。”
“唔……”我不知道该怎样回答。
“你该去看看,毕竟……”
我明白曾老师的意思,是为了我好,也是为了雪儿好。还有,为了她死去的父亲……
“老师,我走了。”
“走吧,等你好消息!”
又是一别数年。我把出版的个人画册和书寄给老师们,作为我的一份特殊作业,请老师们审阅。
那时候,王天一老师和曾凡乡老师已经到南方某大学去任教了,还是教美术,直至在教授职位上退休。他们也把出版的画册和文集寄给我。到现在,我们还保持着师生之间的联系……
亲爱的母校(虽然后来我又上了中央民族大学,但我一直把我在特殊年代读过的中学看作我的第一母校),让我再回头看你一眼吧一一
曾在最深的绝望里,遇见了你一一遇见美的发现、美的惊喜!
岁月在那个光年划下的痕迹,原来是一刀又一刀的刻痕,深深地刻在了我的心里。
自那之后,又有多少风,又有多少雨,横袭竖来,纷落在游子的航程中。有时是江河,有时是大海。激流勇进中尽是浪花翻滚,却没有给你留下一个引起遐思或沉思的背影。
我越走越远了一一
落雨是晚风中的殇,在风的簇拥下,带着晨曦的翘首划出弧线的美,终究还会滑落,留下最后的伤痕!
雨尽含羞,淡抹嫣红!
也许,就在那一刻里,发现回忆还在,知道梦想亦在……
于是,带着你给我的回忆和梦想,当我再上路时的干粮一一解我饥饿,给我力量。
走累了的时候,我会停下来歇一歇。
偶尔回首望望,让风给您捎信儿一一
故乡啊,母校啊,此路尚远一一我在路上!
责任编辑:白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