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继纯：别主动施恩——西天取经路上的成仙秘诀（《西游记》里的精神病们之六）
第一次拿到手的经卷都是白纸，灵山的各位佛祖、菩萨、罗汉早就都知道了，所以师徒四个人返回来一进山门就有人问：“你们回来是换经的吧？”
连环画《灵山参佛祖》封面
哪能白白传给你国真经呢？灵山佛门中人都是这样的观念。
这是共识。
行程数万里，妖魔数十个，取经途中，唐僧师徒需要太多人的帮助，不过多数人的帮助都不是主动的。
观音菩萨提供的帮助最多，也都很主动。有时候还抱怨悟空为什么第一时间去找别人，不来找我？
观音如此主动，最主要的原因是，当初是她选定的取经人，干系着实不小，她得负责到底。职责所系，她必须确保取经人能到达灵山，取得真经。所以，观音的主动和大力帮助并非简单的主动慈善。此外，私人情感起了作用，观音是把悟空看作儿子一样的，嘻嘻。
六丁六甲四值功曹五方揭谛十八护教伽蓝，时刻跟随，日夜保护。他们是奉了观音命令的，由不得他们脱岗。
民间剪纸观音
主动帮忙排行榜第三位的应该是太白金星。这老头的确是热心，不光对悟空，对其他人也热情。当初为悟空两次说情的是他，为八戒说情免了一死的也是他。
唐僧离开大唐国界后遭遇第一难，是金星把他从寅将军的洞穴中救出来的。他还经常预警前方“有妖怪”。车迟国成百数千和尚蒙冤受难，也是他夜间托梦，告知有人会救他们。金星不求回报，是真正的慈善家。然而，即便是他，有些帮助也是打了折扣的。
观音、金星、奉观音法旨的六丁六甲等人，经常变化成樵夫或老人或妇人儿童等，预警敌情，为何？不为显摆本事，不为好玩儿，而是怕人知道后责怪他们爱充好人，主动施恩。
其他天神，悟空先找玉帝或者如来，玉帝或如来明确降旨之后，才下界相助。即便奉旨出公差，有人也不是特主动。唐僧在金平府元宵之夜观灯时被犀牛怪捉了去，悟空上天界求助，玉帝降旨让四木禽星下界。斗木獬奎木狼角木蛟就说：“既然是犀牛成精，井宿一个人去就行。他能上山吃虎，下海擒犀。”
陈惠冠绘大战犀牛精
悟空道：“那犀牛不是普通犀牛，得道成精的，个个都有千年之寿。还得四位同去才行，千万不要推托，万一拿不住它们，我再来一趟请你们，岂不是费时费事？”旁边的天师批评四木说：“你们说得是什么话！玉帝就是让你们四人同去，怎么能不去呢？抓紧时间赶紧去，我也好去回旨。”
虽然是玉帝差遣，但三木并不情愿下界，想着让井木犴一个人去。还得悟空劝说，天师拿圣旨压着批评他们才一起动身。
其他帮助过悟空的人，更多是私谊。有人特别喜欢悟空，愿意帮助他。比如二郎神梅山六兄弟。有人跟悟空私交不错，比如南天门的各位天王。有人是不打不成交，先被悟空闹怕了，后来却成了哥们儿，比如四海龙王。
潘丽水绘四海龙王图
有些人帮忙是因为与观音如来等人的关系，间接地让悟空师徒受了恩惠，比如“四圣试禅心”的黎山老姆、普贤菩萨、文殊菩萨，都是看观音面子来帮忙的。
后来黎山老姆又帮助过悟空一次，悟空被多目怪的金光罩困住，变作穿山甲才逃命出来，又无奈又屈辱，伤心落泪。黎山老母变作一个老妇，告诉悟空，紫云山千花洞的毗蓝婆婆能帮助他。临走前特意嘱咐悟空：“你不要说是我告诉你的，她脾气古怪，免得埋怨我。”
黎山老母变作老妇指点悟空，助人而不让人知道，无非是担心别人非议。不让悟空说是她的指点，可见毗蓝婆也不愿意主动助人。
悟空找到毗蓝婆时，她说我隐居在此，已经三百多年不出门了，没人知道，你是怎么找到我的呀？悟空果然没说出黎山老母，就说自己是个地里鬼，不管哪里不管谁，只要找就能找到。
电视剧《西游记》中毗蓝婆剧照
毗蓝婆一听就知道了悟空心思，不再追问，就说看在求经向善的份上，帮帮你们吧。等她降服了多目怪之后，师徒万分感谢，她说道：“大圣知道我洞里缺一个看守门户的，所以趁此机会送我一个。”
她可真会说话。听着是谦逊，施恩不图报，反感谢悟空。其实人家有更深的考虑，第一是彻底断了你们再想请我帮忙的念头。下次碰上类似妖怪，你们就不该再来找我帮忙，因为妖怪不可能也适合看守门户，即便适合，我也不需要那么多呀。
第二个考虑是，此事传言出去，别人只会说悟空送给毗蓝婆一个看门的妖怪，小子真够仗义。但不会说毗蓝婆是主动施恩。悟空的确会这么说的，观音收复了红孩儿后，让他作善财童子，悟空劝唐僧不用感谢观音时就说，我们送给她一个善财童子。
刘春汐绘观音善财童子
我有能力帮助你，但不等于就有义务帮助你。即便帮助你是应该的，但不等于必须帮助你。你们南赡部洲那套道德观念，俺们不认同。
这是上述这些天神的共同心理。
悟空八戒沙僧在玉华县收下三个王子为徒，让铁匠依样儿打造三种兵器，三人兵器夜间放在铁匠铺子里，被黄狮精偷了去，引出一场斗战，继而惹出了九头狮怪和更多狮怪，悟空打不过，土地告知九头狮子是太乙天尊的坐骑，悟空就上了天庭。来到东天门外，遇上广目天王，说了事情原委，广目天王对悟空说：“因你欲为人师，所以惹出这一窝狮子来也。”悟空笑道：“正为此！正为此！”
天王说话真是艺术，听着是句玩笑，却着实戳中了悟空心思。所以悟空只能打着哈哈，承认是自己主动揽下了教徒弟的活儿，继而引发如此严重后果。
连环画《玉华县丢宝》封面
广目天王一句话，就是一个哲理寓言。委婉地提醒悟空，主动助人不一定有好报。
其实南赡部洲也有人持相同观点，老子就明确反对儒家倡导和推行的责任伦理。儒家的核心概念“仁”，简单说就是倡导主动对他人负责，这种作法容易导致人人都把他人之爱当作理所当然，于是人人不懂得感恩。道德普遍败坏，从春秋时期一路坏下来，至今如此。中国人一代一代感慨“今不如古”，因为道德一直就在败坏，原因之一是不懂得感恩。
所以，老子迫切盼望儒家的“大道废”，然后出现真正的“仁义”，也就是引入全新道德观念，重建道德体系。具体办法之一就是，不要轻易主动施恩，不要培育道德婊。
杨朱和墨子也是儒家道德观念的反对者，一个主张“为己”，一个主张“兼爱”。理论主张类似安·兰德的“合理自私”，先爱自己，首先对自己负责，然后才懂得恰当爱人。
《载咏楼重镌朱批孟子》
然而儒家的亚圣孟子斥责为“无父无君，畜生不如”。历代集权君主为了稳固专制统治而有意扶持儒家理论，老子杨朱墨子等人单势孤，正确的道德观念终究没有发展成为主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