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红:曾经沧海难为水……
柳氏嫁给王徽的时候,王家还承奉着高门大族的衣钵,因而她听王徽的话,将丰厚的嫁妆退回了娘家——赫赫有名的河东柳氏。
谁知不到一年,王徽的父亲丹阳太守王仪在职任上发生了意外,王家迅速败落。
王徽对柳氏说:“昔有西汉鲍宣妻桓少君,也曾退回娘家备办的嫁妆,情愿荆钗布裙与丈夫鹿车共挽回乡里过贫困的生活,白头偕老,你愿意吗?”
柳氏深情地点点头:“夫君在哪里,我就在哪里。”由此,柳氏还改自己的闺名为——少君。
于是,夫妇俩避居到了豫章的东湖畔。
烟波浩渺的豫章东湖,自这唐代始即声名鹊起,文人雅士为之倾情诗咏者甚多——
菱歌罢唱鹢舟回,雪鹭银鸥左右来。
霞散浦边云锦截,月升湖面镜波开。
鱼惊翠羽金鳞跃,莲脱红衣紫菂摧。
淮口值春偏怅望,数株临水是寒梅。
——唐·李绅《……忆东湖》
平湖写影柳丝飞,挽掣瑶筝俯探微。
谩诧摩肩蜂蝶舞,遥观舟次白鸥归。
倚山赏景风吹面,绝顶横澜日映晖。
百里春光逶逦淼,游人弄暖湿行衣。
——唐·杜牧《东湖绿道放飞》
南昌奇观,最东湖、好景重重叠叠。谁瞰湖光新佳阁,横挹翠峰嶻辥。十里芙蓉,海神捧出,一镜何明彻。鸢鱼飞跃,活机触处泼泼。容斋巨笔如椽,迎来一记,赢得芳名独。猛忆泛莲前日事,诗社杯盘频设。倚看斜阳,檐头燕子,如把兴亡说。谁迎谁送,一川无限风月。——宋·王义山《念奴娇·南昌奇观》
忽忆僧床同野饭,梦随秋雁到东湖。——宋·黄庭坚《戏呈孔毅父》;萦绿带,点青钱,东湖春水碧连天。明朝放我东归去,后夜相思月满船。——宋·辛弃疾《鹧鸪天·离豫章别司马汉章大监》
起初,依靠着一些从老家带来的积蓄,年轻夫妇过日子不知俭省,又被南昌大好山水风光所吸引,常携手同游。
在春日踏歌西山萧峰,遥想萧史与弄玉公主乘龙驾凤的箫声天籁;
在夏日的东湖,千顷荷花中泛舟望月,对饮联诗,一边津津有味地恰着用荷叶包了埋进土里烤熟了的土鸡;
在秋日的夜晚边子,相偎赣水畔的滕王阁前凝望“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的绝美景致;
在冬日的庭院中,共同植下了一棵桔子树,希望一生吉利平安,百年好合,地久天长。
东湖畔的百花洲更是一年四季,天然生长各种奇花异卉,香飘十里;一片茂林修竹,郁郁葱葱,令人心旷神怡。
野岸溪几曲,松蹊穿翠阴。
不知芳渚远,但爱绿荷深。
荷深水风阔,雨过清香发。
暮角起城头,归桡带明月。
——欧阳修《和圣俞百花洲》
洲上竞相绽放的百花,影映着水光潋滟的东湖碧波,美不胜收,身边又有深爱的人相伴共赏,真是人世间最美好的幸福了。入乡随俗,夫妇俩也就学会了常用的豫章方言,以做为一对南昌宁而自豪,会哇南昌哇了。
随着手头的日渐拮据,王徽与少君夫妇俩的生活贫窘了下来。少君只好向邻家婆婆学习编织草鞋的手艺,编好了由王徽带到市上售卖。
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少君那纤细的手指因为接触多了粗糙的稻草、麦秸或玉米秸而被磨出了水泡与茧子。尽管她常挑灯夜织,然而苛求织工的她,成鞋速度相对缓慢,一天到晚再攒劲也只能编十双左右。尽管有了微薄的收入,还是有点入不敷出,但她无怨无尤,甘之如怡地与夫君过着清苦的日子。
王徽见妻子编织的草鞋如此精美,工艺精湛,不忍贱卖,一般的贫苦百姓买不起,有财有势的人家又不穿草鞋,因此也售卖得十分辛苦。
当王徽在外叫卖了一天的草鞋后,挨着断夜边子疲惫地回到家中,少君总是会端来一盆热水给他清洗手脸,又端上热腾鲜香的鸡蛋肉饼汤、辣椒炒唔菜桄子,以及由好几种食物边角料做成的后来福羹的雏形等。
少君总是舍不得吃好些的饭菜,常都留给夫君,久而久之,自己因为严重缺乏营养而削瘦下去,并被肺疾困扰。三更半夜,王徽闻妻嗽声醒来,见她还在忽明忽暗的如豆烛光下编织草鞋,心中愧疚无已,然而,他一时又想不出什么别的法子来改善生活。
直到有一天,柳氏家族的一员近亲从北至南,宦途中经过南昌,来到东湖畔看望柳氏,发现柳氏家徒四壁,贫寒的生活与家书中所写的过着像神仙一样的隐居日子完全相反,遂大惊失色,忙劝柳氏说:“妹子打算跟着这穷光蛋过一辈子么?”
少君淡然地说:“既嫁之,则安之。”
近亲夺过柳氏手中正在编织的草鞋,痛心疾首地甩在地上说道:“若让父母大人知道妹妹现在这样,他们不惜万里兼程也会把你接回去的!”
少君上前默默地拾起了草鞋,恳求这位兄长不要说出去。
“我将赴任闽中四品官职,我们柳氏一族英才倍出,妹子却如此活着,真是有辱柳氏门楣!”这位兄长说着,怒气冲冲地拂袖而去。
不久,柳氏阖族得知此辱,一封封家书如雪片般飞来,逼迫少君离开王徽,回到北方老家去,并云她母亲忧心得疾,卧床不起,已择定本月十五日早,家仆所驾马车会至豫章东湖接她归宁。
柳氏每见家书,泣不成声,想到自己身为独女,自幼父母视若掌上明珠,现在虽愿同王徽一起过苦日子,可也不能无视父母之焦虑。又想到,日子清苦至此,自己已积劳成疾,连一剂好药都买不起,自己也是在给夫君添累,增加他的负担与愧疚感……
家书阅后即焚,柳氏生怕王徽见到会忧心如焚,痛苦不堪。
也罢,迟了不如早了,终于,在望日清晨,王徽带着草鞋出门售卖后,少君痛下决心,热泪盈眶地啮指血书了一封休书,搁在桌上,又来到院中,摘了两颗果实已青黄不接的桔子做为留念,随即坐上老家派来接她的车子,依依不舍地扬尘而去。
“仁好哩哩个哭唏里嘛?昨日,她还给俄送来两双编好的鞋,说是专门编给俄穿的,谢俄教她。”邻家婆婆见到王徽满面泪痕地询问她少君下落时,惊讶地说。
“她留下一纸休书,与我打连手,弃我而去了,呜呜……”王徽掩面痛哭道。
“唏哩?不管唏哩,有话好好说,俗语言:一日夫妻百日恩,啷可说走就走哩?俄看接是个平整的女客火哩,难道是仁给接什么受不过的委屈?”
“日夜劳苦编草鞋是让她受累了,她出阁前半年一年都不用动一次针线……”
“唉,年轻人,不是俄老妈里多话,仁也该攒劲些,正搭八气的走个仕途经济之路,一辈子卖草鞋,啷有唏哩出息?别说她受不了,就连俄看着都替仁难过。”
“我晓得了,从今后必定发奋苦读,争取金榜题名!然后风风光光地再把她娶回来。”
“森头,早怎么想不到的哩?仁也算是个呆鹅!”
王徽走后,老婆婆想不通一个女人怎么有权力写下休书把丈夫给休了?于是,又自言自语嘀咕起来:“唉,人心不古,女客火哩啷能休夫?搭到了头!这休书可从来都是男客火哩写的。她又不是公主,听说前些年,当今圣上的御妹玉真公主休了她的驸马,入道修行为母祈福,只是她和驸马都有两个皇细伢子了哩!唉,女客火哩的心,海底针,谁能猜得懂哩!
从此,王徽在门前开垦了一块地,自耕自种,常饥一顿饱一顿,倚在院中的桔子树下一门心思苦读八股文章。又逢四月,紫藤花开,一串串俏皮地由茅檐上垂坠下来,王徽看着紫藤花,仿佛又见到了少君清纯微笑的脸庞,心里默默地说道:“少君,等着我,我一定不会再让你受苦了。”
回头说,少君坐着马车从帷帘中难分难舍地一路望着来路,不觉已至江西边境。夜黑风高,天降倾盆大雨,颇有无休无止之势,前方一片迷朦,道路泥泞不堪,寸步难行。
此刻,少君真想飞奔回王徽身边,想着这个深夜,他一定辗转难眠,他一定痛彻心扉,如果他怨她恨她倒还好些,就担心他从此一蹶不振。可是纵有万般的牵肠挂肚,都在自己接连不断的剧咳声中化作了一份无力感……于是,仿佛有一首悲凉的歌萦绕雨空之中,萦绕于少君的心魂——
天空飘下怜悯的雨
像是天的泪
似乎在寂寞深夜里
明白我伤悲
在人世沧海无靠无依
心在风里碎
躲在寒风刺骨的夜
命运把我推给谁
……
忠心的家仆日夜兼程地驾着车,十天半个月后,带着大小姐回到了娘家。见到老泪纵横迎上来的父母双亲,少君痛哭跪地,深称自己不孝。此后,也任凭家人再唤回她的闺名。
不久后,尽管高门巨族的子弟托媒来求亲的踏破了门槛,她一概通过家人坚辞,她的心中只有王徽,她也只当他的少君。
在娘家一日二两人参等滋补品都不值什么的调补将养下,与朝暮赋闲优裕的日子中,她的面色渐渐又红润起来,体态也丰腴如初,除了王徽,没有什么人、什么事需要她牵挂了的。
有一夜,她梦见王徽越来越近地向她走来,他的肩上背着行囊,他要赴京城长安赶考了。她梦见他一路披荆斩棘,踌躇满志,终于蟾宫折桂,一举夺魁,并被朝廷授予高官厚禄。而后衣锦归来接她,她娘家人再也不敢看不起他,而是对他礼遇客套有加,崇他敬他,自己也得以与他破镜重圆……她从惊喜的梦中醒来,起身披衣,遥向豫章向天祈求,愿他一切顺意,功成名就,安康永年。
唐玄宗开元廿四年(736),年仅二十二岁的王徽,果以“初试第三,复试第一”的优异科举成绩,进士首第,成为江西省史上第一位状元郎,朝廷授之以御史中丞一职。
中了状元的王徽,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前往柳家接回发妻,然而,转念又想,两三年未见,她会不会另嫁他人了?还是要打听清楚实情再说。
王徽深得当朝宰相张九龄的赏识,中秋夜,他应张九龄之邀同赏圆月,并吟诵了丞相的那首著名的《望月怀远》——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
灭烛怜光满,披衣觉露滋。
不堪盈手赠,还寝梦佳期。
张九龄视王徽为知己,欲将自己的外孙女辈龙氏嫁给他,王徽本欲相辞,又想到普天下已皆知他曾被发妻休掉一事,不觉又闭了口。世人之所以共知此事,实出于他的挚友杜甫为他所写的长诗《可叹》,其中指名道姓说是柳氏不堪贫困,与王徽(字季友)反目,继而休夫一事——
天上浮云似白衣,斯须改变如苍狗,
古往今来共一时,人生万事无不有。
近者抉眼去其夫,河东女儿身姓柳。
丈夫正色动引经,丰城客子王季友。
……
杜甫此诗原是为平息对王徽弃妻的不利流言而作的,男人之间的友情深刻到可以写诗介入友人的家庭生活,也是罕见。
再说,河东柳氏一门闻得王徽中了状元,一致刮目相看,纷纷动员妹子与他复合。
少君心中虽是感慨万千,长久孤守祈愿终于换来夫君功成名就。面上却淡然地对诸兄说:“我听说,不可在他人贫穷之时弃之而去,不可在他人富贵之时接近奉承。我既在他最需要时弃他而去,现在又有什么理由回到他身边呢?你们可别让我背上嫌贫爱贵的坏名声。”
柳氏诸兄哑口无言。
新妇龙氏幼王徽九岁,虽然更为貌美贤惠,而王徽心中尚牵念少君,因而对龙氏只是相敬如宾,而缺乏一种亲密之感。
不过了了数月,展眼到了年底,张九龄即受到李林甫的构陷而被迫辞去相位。王徽深叹世事果如白云苍狗,沉浮无定,瞬间失去朝廷中的知己,他觉得举步维艰。而张九龄常来信勉励他,得官不易,应坚持下去,与恶势力对抗到底,他也就听了。
又过了三年,张九龄辞世。素有隐世情怀的王徽,见李林甫一干人等胡作非为,而皇上又为杨贵妃所痴迷,一任朝政被侫臣把持而深感心灰意冷,遂辞官携眷返回西江,隐居丰城设帐授徒。
公元755年底,安史之乱爆发,长达八年之久的战乱,给烂摊子一般的晚唐予以几乎致命的一击。
与都城长安相邻的柳氏一门所在的山西,也深受战火波及,激烈的社会矛盾令曾为望族的柳家渐渐败落下去。
而偏安一隅的江西,在相对的平静中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痛。
龙氏不适应江西半月晴天半月雨的山居潮湿气候,终因时气染疾不起,香消玉殒。王徽含泪将之入葬,独抚小儿承显。
王徽心中越发牵念少君,常抚着无弦琴,用南昌话唱着一曲不知什么世代的歌——
嫩知道俄在等嫩吗?
嫩如果真的在乎俄,
又啷会让无尽的夜陪俄度过?
嫩知道俄在等嫩吗?
嫩如果真的在乎俄,
又啷会让握花的手在风中颤抖?
……
也许是王徽痴心的等待感动了上苍。
不久,少君独自顶着纷飞的战火,颠沛辗转几近半载,万里寻夫而来,终于在一个月光如水的深秋之夜叩响了王徽的家门。
王徽涌起一种莫名的惊喜,吱呀地一声打开柴门,只见满脸抹着炭灰,女扮男装的发妻憔悴疲惫地站在门口。
夫妇久别重逢,彼此都感慨万端,凝视良久,忍不住涕泪交集,抱头痛哭,原来彼此心目中最为心动的那个人,虽然经过多年沧桑岁月的洗礼,依然是对方啊!
王徽微颤着手卸下少君的头巾,深情抚摸着她如瀑的长发,自从豆蔻年华嫁给他,如今,她已届不惑之年,她的发间已惊现数根银丝,这二十多年的别离岁月,彼此都不容易啊。
“徽,我既嫁给了你,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这一颗初心是不会改变的。”少君从袖中取出那两枚青黄不接的桔子干递给王徽说。
“少君,我又要让你受苦了!”王徽拭着她面颊上的炭灰,心疼而又自怨地说道:“我真没用,在官场上走了一遭,终究还是了无益趣,又回到这里……”
“别说那些伤心事了。”少君欣然一笑:“嗯,你既娶了我,就得爱我,宠我,关心我,照顾我,对我负责。”她还是葆有年轻时的俏皮。
“好,只要你不再写休书就好。”王徽微笑着从箱中取出他“珍藏”了二十多年的那封休书,将之连同堆积在心中二十多年的委屈一道焚掉。
“仁也忒做顾拧真了些……”少君轻推了他一把,笑着嗔怪他也太严肃认真了,把她当年不得已写下的休书留存了这么多年。
“原来,嫩还记得南昌哇哩!”王徽惊喜地对她说。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2019年4月23日
作于千竿竹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