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建新:怎样看《西厢记》中的“张生跳粉墙”疑案?

张生跳粉墙是《西厢记》中的一个喜剧关目,它往往令观众解颐,捧腹大笑,然而却每每令学者感到头痛,常常为此争论得面红耳赤,不可开交,以致于被有的学者视为“千古疑案”。

王叔晖绘《西厢记》之赴约

在王实甫的《西厢记》中,为什么张生要在开着门的情况下跳粉墙呢?戴不凡先生在《论崔莺莺》一书第95页的注文中说:“张生如径从角门里进来,这对一个古代女性(且不说她的身份、性格)来说,那只有促成她的羞怒,促成她的翻脸。张生纵愚,想亦愚不至此,不至于一点不为红娘着眼,一点不为莺莺着眼。”[1]

董每戡先生则不以为然。他说:“至于说红娘若不关门让他由门进,便会担待引张生的不是,红娘可能有这样的想法,戴氏所设想的,我可同意;但莺莺未必有如戴氏所想的那么只怨别人的想法。”[2](p189)

他在《五大名剧论》中用了整整八页的篇幅细加分析,指出莺莺的约会诗并没有让张生跳粉墙,剧本写张生的行动并非出于主动,而是“由于红娘的恶作剧”。

令董先生困惑的是,王实甫照搬了董解元“令人费解”的解释,因此,“所谓‘千古疑案’,并非无因”。“我一直以为董、王两位不加解释还可以含糊过去,解释出来反令人难解了。”[2](p188)

《蒋星煜文集》

蒋星煜先生在援引这种质疑的基础上,又进一步提出了一种新观点。他不仅认为莺莺的约会诗没有让张生跳粉墙,而且提出“来”的“玉人”不是别人,就是她自己。由于张生领会错了她的意思,因此她才在张生跳墙后勃然大怒,把他训斥一通,作出赖简的反常举动。[3]

高教版《中国文学史》也花了一页多的篇幅讨论这一问题。编者认为:“莺莺约会张生,却没有让他跳过墙来,是张生把诗理解错了。”“张生凭空在脑海中生出‘跳’字,这真是可笑的疏忽。本来,张生是个才子,当不至于不会解释,他之所以会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是因在绝望之馀,突然受宠若惊,欣喜之情冲昏头脑,使他连诗也解错了。”[4](p284)

《中国文学史》第三卷

以上四家看法代表两种意见。多数学者认为张生猜错了莺莺的约会诗,才造成跳粉墙的可笑行为。如果这样理解,那么董先生所谓的“千古疑案”当然“令人费解”了,《西厢记》在艺术上也就留下一个破绽。

莺莺的约会诗究竟应该怎样理解?孤立地看这首诗和有关剧情,我们或许不能马上领会其旨。王实甫的《西厢记》虽然主要是根据董解元的《西厢记诸宫调》改编而成的,但他对诗意的理解应该是参照了元稹的《莺莺传》。

我们且看唐传奇的原文:

是夕,红娘复至,持彩笺以授张,曰:“崔所命也”。题其篇曰《明月三五夜》。其词曰:“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隔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张亦微喻其旨。是夕,岁二月旬有四日矣。崔之东有杏花一株,攀援可踰。既望之夕,张因梯其树而踰焉。达于西厢,则户半开矣。

清刊朱墨套印本《会真记》

这段引文值得注意的有两点:

一、张生踰墙的描写似乎模仿了韩寿偷香的故事。《世说新语﹒惑溺》曰:“韩寿美姿容,贾充辟以为掾。充每聚会,贾女于青琐中看见寿,悦之,恒怀存想,发于吟咏。后婢往寿家,具述如此,并言女光丽。寿闻之心动,遂请婢潜修音问,及期往宿。寿骄捷过人,墙而入,家中莫知。”

《莺莺传》中的才子佳人故事与《世说新语》中的韩寿、贾充女故事相近。所以,元稹写了张生像韩寿那样踰墙与情人相会。

刘凌沧绘崔莺莺

二、莺莺的约会诗旨意如何,从引文中可以发现。“达于西厢,则户半开矣”解释了“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的含义。“崔之东有杏花一株,攀援可踰。既望之夕,张因梯其树而踰焉”解释了“隔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的含义。

张生要到莺莺住的西厢闺房相会,只有越过阻隔他们的一道墙。“隔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虽未明言跳墙,但却暗示了张生“梯其树而踰焉”。一切都按照莺莺的指示发生了。“半开”的“户”不会指墙上的角门,否则张生就不必跳墙了。

董解元的《西厢记诸宫调》在改编《莺莺传》时因袭了张生“梯其树而踰焉”的情节,而且有意让张生对红娘解释约会诗的含义:

今十五日,莺诗篇曰《明月三五夜》,则十五夜也,故有“待月西厢”之句。“迎风户半开”,私启而候我也。“隔墙花影动”者,令我因花而踰垣也。“疑是玉人来”者,谓我至矣。[5](p179)

《董解元西厢记》

对照《莺莺传》中的有关描写,张生对红娘的解释应该是没有问题的。在董解元的《西厢记诸宫调》卷四中,张生赴莺莺之约,“生潜至东垣,悄无人迹”,“见粉墙高,怎过去?”又不见有能出入的门户,所以就“因花而踰垣”了。

张生跳到墙西后,甫一落地,就被守在那边的红娘逮个正着。张生让红娘去请莺莺,“道:门外玉人来也”。结果莺莺盛气而来,盛气而去。红娘于是调笑张生:“贱妾是凡庸辈,诗四句不知深意。只唤做先生解经理,解的文义差,争知快打诗谜!”

《河中普救寺西厢图》

其实,红娘错怪了张生。张生解的文义不差。事情按照莺莺的指示发生后,临时产生突变:半路杀出个程咬金——红娘,莺莺与人的私会竟然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闺门有法”的郑相之女不摆出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样子,那倒是很不正常的。难怪张生归去后梦见莺莺,两人有一番对话:“生惊问:‘适何遽拒我?’莺莺答曰:‘以杜谢侍婢之疑。’”对红娘的疑虑使莺莺临时变卦。不能理解为是张生一开始就领会错了莺莺的意图。

由此来看王实甫的《西厢记》,作者在第三本第二折让张生这样解释是不错的:“‘待月西厢下’,着我月上来;‘迎风户半开’,他开门待我; “隔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着我跳过墙来。”[6](p113)

然而为什么不少学者认为接下来所写的张生跳粉墙成了疑案呢?问题出在红娘没有像《董西厢》那样守在墙西等他跳过去,而是打开了角门。于是出现了非常尴尬的场面:门明明开着,张生却要跳墙。

《五大名剧论》

怎样解释这里的矛盾?董先生认为它源于张生“有意误猜”。“因据诗意是她分明要他打门里进来,才‘迎风户半开’的。” “若说半开的户是指墙内通西厢的门,那末既开了此门何不把围墙的角门都开了呢?”[2](p185)

“如果说诗更清楚些,就是原诗只不过说‘隔墙花影动’是疑由于玉人经过花下触及花枝而动,不一定是说玉人跳墙而动。” “因有角门可进,就不必踰墙而进了,这儿,多少有点令人缠夹不清。”“归根结蒂,原诗及原解释是无法不令人不疑的,即使从舞台演出的方法来看,还是仅就诗意来看。”[2](p191)

《王西厢》对诗的解释来自《董西厢》。《董西厢》的规定情境说明张生是不错的。在《王西厢》中,张生“不必踰墙而进”吗?在“踰墙”之前,崔、张两番酬和、听琴都是隔墙儿,张生故对红娘说:“小生曾到那花园,已经两遭,不见那好处。”告诉红娘约会之事后,又说:“小生读书人,怎跳得那花园过也?”可见他根本不知道有“围墙的角门”。可以设想一下:如果红娘不在场,张生会不会跳墙?

清光绪间五彩西厢记故事瓷板

莺莺会不会开了墙内通西厢的门,再把围墙的角门开了呢?这有点不大可能。她既然“待月西厢下”,等着玉人来,又何必开了角门,到书斋来见张生呢?把红娘做的事(开角门)同样派给莺莺是不可思议的。

《中国文学史》编者为了调和误猜(“他对诗的第一句没有解错,至于第二句‘迎风户半开’的户,他知道指的是花园的‘角门儿’,问题出在对第三、四句的解释,‘隔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无论如何也不能解作叫他跳墙,何况门还半开着,何必要跳过墙去!”)产生的矛盾,就说张生“欣喜之情冲昏头脑”,使他犯了这样“可笑的疏忽”。[4](p284)

其实,张生虽“欣喜之情冲昏头脑”,他也应该知道“迎风户半开”的户,不是后来红娘开的“寺里的角门儿”。知道“寺里的角门儿”“半开”,还会老实地向红娘讨教:“小生读书人,怎跳得那花园过也”吗? 讨教一举,可见当时欣喜之情没有冲昏他的头脑。

戴敦邦绘《西厢记》

蒋星煜先生认为张生不必跳墙。他重新解释了约会诗的含义:“她告诉张生,叫他‘待月西厢下’,不要把房门关闭,我这个玉人—莺莺会来和你幽会的。”“张生领会错了意思,以为要他翻越东墙,她当然为之恼怒。”“问题出在后人对这个关目都不求甚解,只是理解成为莺莺由于少女的羞涩,或是因为有红娘在旁诸多不便,所以才拒绝张生的。”[3]

他的依据是天一阁藏抄本《录鬼簿》所记载的《西厢记》总题为:郑太后开宴北堂春 张君瑞待月西厢记。“若全剧的总名是《张君瑞待月西厢记》的话,当然是张君瑞‘待月西厢下’,‘疑是玉人来’的‘玉人’则是崔莺莺。” 然而他自己也认为抄本总题“有差错”。“我肯定还有第一联两句,被遗漏掉了。”

《天一阁蓝格写本正续录鬼簿》

对比刊本《录鬼簿》所记载的《西厢记》总题:张君瑞要做东床婿 法本师住持南瞻地 老夫人开燕北堂春 崔莺莺待月西厢记。可以见出抄本总题是对刊本加工的结果。不仅遗漏了两句,而且把“崔莺莺待月西厢记”改成“张君瑞待月西厢记”也是不妥的。

《西厢记》中固然也有“张君瑞待月西厢”,生病后等待莺莺酬简,“月移花影疑是玉人来”,但它是“崔莺莺待月西厢”后的情节发展。作为总名,它会使人们对崔张两人的性格与行为方式产生极大的困惑。

张生一开始就该“待月西厢”吗?我们且看第四本楔子交代“张君瑞待月西厢”时的情景:

明弘治刊本《新刊奇妙全相注释西厢记》

[红上,云]姐姐着我传简帖儿与张生,约他今宵赴约。俺那小姐,我怕又有说谎,送了他性命,不是耍处。我见小姐去,看她说甚么。[旦云]红娘收拾卧房,我睡去。[红云]不争你要睡呵,那里发付那生?[旦云] 甚么那生?[红云]姐姐,你又来了!送了人性命不是耍处。你若又翻悔,我出首与老夫人,你着我将简帖儿约下他来。[旦云]这小贱人倒会放刁,羞人答答的,怎生去?[红云]有甚的羞?到那里只合着眼者。 [红催莺云]去来去来,老夫人睡了也。[6](p123)

我们看莺莺这里的表现,能发现她一开始就会让“张君瑞待月西厢”,等着她这个玉人来吗?已经传简给张生:“寄语高唐休咏赋,今宵端的雨云来”,尚且如此矜持,张生一开始就“待月西厢”,岂不徒成画饼!

归根结蒂,因张生跳墙后的结果出乎他的预料,就怀疑他猜错了,这种判断有点简单化,没有具体分析当时的“规定情境”。

《西厢记》英译本

王实甫在因袭前人的题材时,为了增加这一关目的喜剧性,大胆地进行了艺术再创作。让红娘在张生跳墙的前一刻,突然出人意料地打开门,以目击者的身份注视这一喜剧的发展。

同是跳墙,从《莺莺传》到《董西厢》,从《董西厢》到《王西厢》,可以看出跳墙的戏剧性在不断加强。特别是张生明明看见了门,却还是攀上高墙一跳的镜头,着实令观众绝倒。

跳墙相会整个儿是红娘导演的一出戏。她催请莺莺去花园烧香,又开角门去请另一位主角登场。在命张生跳墙后,她就在旁“蹑足潜踪,悄地听咱”。当事人完全被动了。幽会变成这个样子,使莺莺的计划不能如期进行,张生从约会诗猜出的跳墙意旨与角门打开的现实构成了强烈的矛盾。

王实甫这样写的目的,主要是为了表现红娘与莺莺之间的矛盾,从而刻画她的性格。使原本与红娘关系不大的普通关目,变成了三人同台演出、暗中较量的重头戏。显然体现了王实甫的一番艺术匠心。

高马得绘《西厢记·送别》

张生跳粉墙并非前人说的那样“令人费解”的“千古疑案”。

一、张生从约会诗猜出跳墙意旨,是因为他不知道有什么门户能通向隔墙的西厢;

二、跳墙时“户”半开,这是突发事件,不是莺莺有意所为;

三、张生最后跳墙,是对红娘吩咐的顺从。当时红娘对张生说:“你休从门里去,只道我使你来。你跳过这墙去,今夜这一弄儿助你两个成亲。我说与你,依着我者。” 戴不凡认为这是“为红娘着眼”,董每戡把它视为“红娘的恶作剧”,应该都有道理。

《西厢记》邮票

当然,“红娘的恶作剧”之所以能够得逞,是由于张生猜诗虽大体不错,但毕竟透漏了一条错误的消息:着我今夜花园里来。因此她将计就计,恶作剧地导演这出跳墙戏。错中出错,约会诗上那半开“户”于是便没有了下文。(半开的“户”已经被偷梁换柱,由“西厢下”的“户”变成了墙上的“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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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文献:

1.戴不凡.论崔莺莺.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63.

2.董每戡.五大名剧论.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

3.袁行霈主编.中国文学史:第三卷.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1999.

4.蒋星煜.“疑是玉人来”的玉人何所指—《西厢记》的全名问题.艺术百家,1990 (2).

5.朱平楚注译.西厢记诸宫调注译.兰州:甘肃人民出版社,1982.

6.王季思主编.中国十大古典喜剧集.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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