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张艺谋《一秒钟》：过去还没过去，未来已经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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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年，为了庆祝戛纳电影节60周年，张艺谋拍摄了一部3分钟短片《看电影》。全程没有一句对白，讲述了几十年前中国司空见惯的一场露天电影放映。

如果你看过《看电影》，再看《一秒钟》就会发现，其实《一秒钟》是短片的加长/更新视角版，两者甚至连字幕上的演职人员构成也基本一致：邹静之、张艺谋、赵小丁、陶经。

不同的是，《看电影》讲了一个小爱恋萌芽，更像是给《天堂电影院》致敬，而《一秒钟》冷静克制又不失去温度，是属于张艺谋独特的旁观者视角。

不知道有多少人在经历过《三枪》、《长城》这样的影片之后，已经选择把张艺谋拉黑了。但是必须很明白地说，在观看《一秒钟》之前我对它一无所知且毫无期待。

然后电影就开始了——

沙漠，逃犯张译，孤女刘浩存，两人在沙漠农场里争抢一段胶片。老好人放映员范伟被迫卷入，不得不举报了逃犯。孤女在沙漠里追上逃犯，不明所以把空了的纸包珍重放在胸前……

字幕两年后，电影院前众人围观恢复高考的大字报，孤女和落实政策的逃犯终于重遇，而胶片早已遗落在沙漠里。

直到这个两年后，观众才能真正判断出影片的年代。

正式宣布恢复高考是1977年，所以影片时间点应该是在1975年前后。

补充两个大事记，供不怎么了解当代的年轻人知晓1975年是多么大的分水岭——

1975年的1月5日，邓小平复出，开始主持工作。

这一年的1月19日，根据《人民日报》报道：我国有1000万知识青年上山下乡。

《一秒钟》主创，女主角刘浩存，导演张艺谋，男主角张译在首映礼上。

看完《一秒钟》之后我回头查了一些影评，包括在微博上也看到史航舌战网友。大家争论的焦点无非是这个剧情的拧巴到底是张艺谋本身的锅，还是因为删改而造成的。

但说实话，对于这样一部电影，剧情固然表达叙述，但又没有那么必要。

也许你想啐我一口，你在说什么胡话？

真的有很多导演，他的叙述体系是脱离在故事情节之外的，比如小津安二郎，比如侯孝贤，比如Ridley Scott。那你就应该允许一个年轻时靠颜色（并不是搞黄，😅）出圈的导演，用氛围来讲故事。

《一秒钟》有三层叙述结构：

故事起承转合只构成表皮的第一层；张艺谋隐藏在群众洗胶片，范伟小心翼翼放电影背后的，和《看电影》同根同源的隐秘的电影梦自叙是第二层；第三层则是大时代背景——观众挤坐在墙洞上看电影，经典歌曲响起全场齐声合唱和字幕的两年后。

观众看到了第一层的不完美是观众掏钱购买的批评权，观众看到了第二层的电影情书还是出于他们对张艺谋的背景认知和解读。但你只有看懂第三层才能理解张艺谋拍摄的动机和他发自肺腑的感谢，读懂他的悲悯和警惕。

张艺谋曾经拍过商业片吃饭，但这并不妨碍他在寻找更加成熟得体的叙述口吻。他就像个监视器旁的旁观者，总有一只眼睛盯着画外。

范伟的演技继续得到了好评。图片：网络

片名一秒钟，电影胶片一秒钟24桢，普通35mm电影胶片约0.43米长。

张译为了女儿出现的一秒钟逃狱，孤女为了弟弟遭遇暴力需要12.5米胶片编灯罩，大概就是30分钟。甚至范伟的儿子也可能是因为电影放映而耽误了治疗。电影是这个故事里所有人的动机，它让电影观众如痴如醉，所以我们觉察到电影是张艺谋最初和最后的梦想。

《一秒钟》的故事其实很简单，而且总是感觉有点点似曾相识。导演紧紧抓住的那根线其实并不是剧情。

观众可以批评范伟的表演好像落入了老好人的捕兽器里面怎么爬也爬不出来，你可以批评张译的动机一根筋太轴怪不得能因为打架坐牢，你甚至可以批评说这tm就是个成年人童话，那会儿的逃犯被发现早就给革命群众打死了哪还能安然再重返旧地。

但是张艺谋的叙述并不是停步在此，他在故事里夹杂了大量琐碎信息——张译因为和造反派头子打架进了监狱坐了八年，农场和农场之间道路崎岖摩托车只要一停就会死火，刘浩存忍饥捱饿给弟弟带回的面条，字幕之后她终于洗干净头面，看着恢复高考的消息目光里有了希望。所有这些琐碎的细节都在告诉观众，转变正在悄然发生。

当影评人评价张艺谋的电影梦时，也请记起他的特殊履历：黑五类，父亲国民党军官，因为打篮球特招进工厂，又因为出身差点被拒于高考门外。

电影之所以能拯救张艺谋，不仅仅是因为他擅长，更是因为那时的他在面对浩大的时代洪流其实毫无选择。电影的伟大实际上来自于特殊年代生活的苦难和精神匮乏。贫瘠苍白的现实放大了小小的胶片影像，而不是电影生来就那么伟大。

你只有看透了这一点，才能理解张译和刘浩存被捆绑着背靠在地上，仍然对着银幕上《英雄儿女》里王芳认父那一幕如痴如醉，那是剧中人的情意结，又何尝不是几代人的共同回忆。

张艺谋能拍摄这样一部电影，他的灵魂里就有火光。

张译在《一秒钟》的演技也颇受好评。图片：网络

豆瓣上流传一个说法：原片被删掉了逃犯的动机，他的女儿现实里已经死去，这才是张译孤注一掷逃狱看新闻片的原因。的确这个动机能够让故事脉络更合理，而电影的温情一面就被现实打破了。

然而我想说的是，动机有改动，其实也可以理解这个父亲无颜回乡面对女儿，以免对她造成更大伤害。而观看电影的观众也可以保留一丝希望，世界上的温暖并不仅仅来源于虚幻。毕竟即便电影里没有提到，我们都明白：孤女有那么多次可以举报逃犯，范伟本来没有必要剪出来那两张胶片，而在影片一开始卡车司机也没有拒绝陌生人搭车。张艺谋始终是给予了这个故事里每个人物很多机会的，这是他的厚道与本质判断。

同样剧情修改也不影响影片第二、三层结构叙述，和这个电影本身的厚重，我认为《一秒钟》是可以和《活着》排排次序的。就像《妖猫传》之于陈凯歌也绝对不是倒数座次。

我很喜欢的一个科幻作家说，未来早已经发生只是没有均匀分布。

其实过去离我们的今天并不远，而未来的决定权就在今天的我们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