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野长篇小说《清江北流去》之十七:子夜江水

本章内容提要 丹江口大坝合拢蓄水,毕国宝劝说村民们夜宿山岗上。村民们认为毕国宝说瞎话。李丹花夜里醒来,发现丹江水进村。李丹花逃出村子,拉响了村头的钟,村民逃亡。毕国宝水中救人,被倒塌的房屋埋到了水下。李丹花含泪把自己的新婚被子盖到了国宝的尸体上。

第15章 子夜江水

十天过去了,丹江水在一点一点地往上涨。三官殿区的党委书记秦渠很着急,急忙往县里打报告,请求晚些蓄水。县里往地委、往省里打报告,但得到的答复是:困难自己克服,丹江大坝要按期合拢试闸。屈书记着了急,忙派主抓移民的副县长侯坤到三官殿督查。
侯坤县长坐着船,沿着丹江,从县城来到了三官殿。侯坤小时候曾随祖母一起来三官殿上过香,拜过佛。三官殿大门朝东,三进厅院。供奉的是天官、地官、水官。天官赐福,地官赦罪,水官消灾。因此,三官殿年年香火不断。正月十五,是天官的生日,故叫上元,七月十五,是地官的生日,称为中元,十月十五,是水官的生日,称为下元。每年这三天,前来祈福、消灾之人众多,挤破庙门。那天,祖母在庙会上给侯坤买了顶皮帽子。侯坤戴上,高高兴兴地去看戏,侯坤看罢戏,摸摸头顶,光光的,没有了帽子。侯坤要返回场里找帽子,被祖母拉住了。那么多人,上哪儿找?为此,侯坤后悔了多日,所以至今还记得。
丹江水正在涨,三官殿原来的码头已经被水淹了。侯县长在临时码头下了船,步行到了三官殿街。三官殿街已经拆得乱七八糟。街上,到处是残垣断壁,没有个插足的地方。区人委会的办公机构已迁移到了香花,移民搬迁指挥部还没有搬,在三官殿的大殿里办公。
侯坤来到三官殿门口,山门已经被拆除,院子里满地是砖块、瓦片和拆下的檩条、椽子。大殿还在。门左右两侧,挂着一幅篆书雕木对联。上联是:天官、地官、人官,只在心官不昧;下联是:求福、赐福、获福,还须积福为先。据说,此对联为宋朝大文学家欧阳修所写。欧阳修年轻的时候,曾随舅父郑生寄居在距此80里水路的淅川龙巢寺。一日,欧阳修来到三官殿,三官殿的方丈便邀请欧阳修为三官殿题一副对联,欧阳修欣然同意,提笔泼墨为三官殿书写楹联,一直保存至今。
侯坤走进了搬迁指挥部。指挥部里,秦渠与长江委的专家正围着一张地图,用红铅笔在上面画。一位年轻人守在一台手摇式电话前,对着话筒,大声地喊。侯坤走了进来,人们没有觉察。侯坤站在地图前,看了一阵。秦渠抬起头来,猛然发现了侯坤,吃了一惊,问道:“侯主任,啥时间到的?”
侯坤说:“到,刚到,看你们正忙着,俺也跟着学习学习!
秦渠说:“唉哟,侯主任,你这不是批评我们吗?谁不知道你在移民这方面经验丰富得很?你这次来,一定要好好帮帮我们。”
1959年,侯坤带领移民到青海支边。今年春天,从青海返回后,任城关区委书记。移民工作开始后,县委把侯坤调到县人委会,任副主任,主抓移民工作。侯坤知道,抓移民工作就得抓人心,抓移民就得为移民着想,抓移民就得保证移民的生命安全。在青海,羊圈山的例子太深刻了。100余名乡亲,转眼间就被埋到了沟底,连个尸体也找不回来。那时,他被打成右派,正被拉着四处批斗。听到这个消息,他愤怒了。生命,生命最可贵。失去了生命,就失去了移民的全部。
侯坤站在地图前,问秦渠道:“在水位线多高?”
秦渠回答道:“117.5米!”
侯坤问:“水位线以下,有受灾群众没有?”
秦渠回答说:“受灾是肯定的,地被淹了,房被拆了。5个大队,4000余人,搬到了山坡上的人家借宿,暂时还没有人员伤亡!”
侯坤又问:“丹江水一天能上涨多少?”
秦渠说:“10公分!”
侯坤说:“你立即通知各移民工作队,小队队长以上干部,到指挥部来开会。要迅速安排,加快拆迁进度。每天天黑前,所有涉淹移民大队的人要全部撤离淹没区。家具、粮食暂时搬不了的,人员必须撤离,要确保群众的生命财产安全!”
秦渠说:“听从首长的安排!”
秦渠让通讯员迅速把会议通知下去。侯坤又站在地图前,继续询问关于丹江水位的具体情况。
魏铁杆、毕国宝、白中举三个人在三官殿指挥部开了会,回到白家庄,太阳还没有落山。男女劳力组成的拆迁队分成两组,正在拆迁,老人、小孩在家中收拾家具。
白中举敲响了钟,把没有迁走的人都集合到老槐树下开会,传达指挥部的精神。白家庄没有迁走的还有32户,143人。人们穿着棉袄,提着工具,来到了槐树下。
白中举说:“魏工作员,你说吧!”
魏铁杆说:“别慌,你先点点名!”
白中举道:“也好,漏了哪一家,出了事,就不好交代了!”
白中举大声地咳嗽了两声,道:“都不要说话,开始点名啦!白家周,白家兴……”
点罢名。人们静了下来,魏铁杆便开始了讲话。他说:“今天下午,区人委指挥部召开了会,公布了水位线及水涨的速度。为了确保群众的生命安全,公社要求,一是要加快搬迁进度,能够多拆一家,就多拆一家。二是从今晚起,所有线下群众,都移到岗上,村中不允许睡人。如果水不进村,咱们可以白天回来干活儿,夜晚回岗上睡觉。各家住在哪儿,以前都做了安排,今天就不再多说了!”
白面坡大声问道:“魏工作员,俺们都住到岗上,家中的家具啊,猪啊、鸡啊什么的,丢失了怎么办?”
魏铁杆说:“这个问题,我跟毕工作员、白中举队长在回来的路上商量好了。队里安排劳力,夜里在村中值班,保证不丢失一样东西!”
白中举道:“大家就不要再犹豫了。今天早点收工,饭后,各家抱着被褥,领着老的小的,往岗上安排的驻地睡觉。散会!”
天黑了,没有一个人抱着被子从村中出来。白中举、魏铁杆、毕国宝三个人分了工。毕国宝从村东,白中举从村南,魏铁杆从村西,撵完人,到村口碰头。分过工,三个人便散到村里,挨家挨户地催,挨家挨户地撵。
毕国宝从村南,第一家是白家全。
毕国宝问:“家全,吃过饭了吗?”
白家全说:“吃过了。”
毕国宝说:“吃过饭还不快带人走?”
白家全说:“真的要睡到岗上?”
毕国宝说:“不睡到岗上,夜里来了水,你咋办?”
白家全磨磨蹭蹭的,不想走。
毕国宝说:“你要真不走,我就去叫队长!”
队长白中举是白家全的大伯,白家全怕白中举。白中举动不动就对他们这些晚辈吼。
白家全说:“别喊,别喊,我走还不行吗?”
白家全抱了一床被子,领着老婆孩子,不情愿地离开了家。
下一家是白家周。白家周不在家,媳妇梅花领着三个孩子跟婆婆住在家里。
梅花说:“我不走!”
毕国宝问:“为啥?”
梅花说:“俺男人不在家,睡到那大通房里,夜里有男人钻到俺被窝里,把俺那个了,你能负这个责任?”
毕国宝说:“嫂子,别那么想,都是乡里乡亲的,谁敢?”
梅花说:“别骗嫂子,村中的男人们眼红呢!”
梅花说着,便攥着毕国宝的手往自己的胸前拉。
毕国宝拽过手,红着脸,说:“嫂子,你快走吧,这是大水,不是闹着玩的。水一上来,你们老的老,小的小,跑都跑不开!”
梅花见毕国宝软硬不吃,只好领着孩子出了门。
毕国宝、白中举、魏铁杆三个人撵完人,在村口碰了头。他们相互通报了一下情况,都说人撵走了。三个人一起又从村口一家一家地细细地看了一遍,家家的大门上都上了锁,这才分了手,放心睡觉去了。
白马车夜晚睡在生产队的马棚里,喂马。婆婆不愿走。李丹花没法,便让婆婆领着雪莲先睡了,自己跟幸福把门锁了,上了山岗。李丹花、白幸福来到岗上,坐了一会儿。庄上的人都悄悄地回了家,两个人坐在岗上,特冷。
李丹花说:“咱们回去吧,妈跟雪莲在家,俺担心呢!”
白幸福说:“你说,水今晚真的能涨到咱村吗?”
李丹花说:“涨啥,早着呢!你没听人们说,水还在河槽里呢。每天上10公分,到咱这里,没有十天半月到不了!”
两个人抱着被子,悄悄地回到了村。李丹花开了门,大黄狗叫了一声。丹花低声道:“叫啥?不认识?”大黄狗听到是主人的声音,便摇头摆尾地迎了上来。
两个人洗了脚,钻进了被窝。白幸福抱住了李丹花。新婚燕尔,两个人对房事都很感兴趣。李丹花做姑娘时,只是觉得两个人生活在一起,主要是情感,是生活,是志趣。只要生活宽裕,谈得来,就是美满婚姻。嫁到白家庄,她才发现自己错了。两个人在一起生活,除了柴米油盐、情感、志趣之外,还有一件重要的事,那就是对爱人身体上的需求。有了与王一东的苦涩接触,李丹花的身体舒畅了,由原来的羞涩、被动,变为渴望、主动。特别是从青海回来以后,她改嫁到三官殿,与白幸福正式结为了夫妻。事情顺畅了,生活宽裕了,她对房事的要求也就迫切了。太阳刚出来,她就盼望天黑。天黑了,她又盼望夜更长些。上了床,便与白幸福缠在一起。半夜醒了,看看睡在自己身边的白幸福,还想要。
这天夜里,李丹花一觉醒来,便又缠着白幸福做那事。折腾了好一阵,李丹花想小解。她把脚伸下来,去摸鞋。鞋没有摸着,却探了一脚水。开始,李丹花以为是尿罐倒了。她对幸福道:“呆子,你咋把尿罐绊倒了!”
白幸福很困,迷迷糊糊地说:“倒了算了!”
李丹花没法,便点亮了灯。一看,地上全是水,两双鞋漂在水面上,横七竖八的。她觉得不对劲儿,尿罐的尿咋会这么多?她推醒白幸福,大声道:“幸福,你快看,地下全是水!”
白幸福翻了个身,说:“你又骗人,你不睡,俺还想睡一会儿呢!”
“白幸福,你睁开眼看一看,丹江水来了!”李丹花急了,大声地喊道。
白幸福坐了起来,睁眼一看,满屋全是水。水面上,漂着鞋子、衣服、袜子。
白幸福说:“真是大水来了。你快喊妈,我来收拾东西!”
李丹花喊道:“妈,妈——”
王凤娃问:“唉,咋了?”
李丹花大声说:“快穿衣服,大水来啦,都进屋啦!”
全家人穿好衣服,出了屋。王凤娃年纪虽然不很大,但裹着小脚,跑起来不利索。出了门,便摔了一跤。衣服全湿了。白幸福背着母亲,李丹花抱着雪莲,胳膊里还提着一个包裹。全家人急急地向岗上逃命。大黄狗跟在后面,边跑边“汪汪”地叫。
“水来啦,水来啦——”李丹花边跑,边大声喊。出了院子,往北,水越来越浅。到了大槐树下,李丹花把包袱递给了白幸福,问道:“大大的牛棚不会进水吧?”
白幸福说:“牛棚地势高,没问题。咱们就先到牛棚里。”
李丹花说:“你领着妈与孩子,先到牛棚里,俺来敲钟,要不,村中非出大事!”
白幸福说:“你去,我来敲!”
李丹花拉了拉白幸福的手,说:“你的身体要紧,还是我来吧!”
白幸福明白李丹花的意思,两个人刚做过房事,男人房事后是不能长时间泡在凉水里的。他说:“你要小心,别往村中去,你不熟悉环境,不知道水深浅!”
白丹花边解钟绳,边说:“知道了!”
钟声响起来了。宏亮的钟声,划破了暗夜的寂静,在白家庄上空回荡……
毕国宝实在太困了,他躺倒用门板支成的床上,一合眼儿,便睡着了。毕国宝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牵着李丹花的手,在丹江河里,蹚着浅浅的河水,跑啊跑!李丹花的脖子还是那么长,胳膊还是那么白,脸上的小酒窝还是那么浅。他们在一个水天相接的地方,终于拥到了一起……
“当,当,当——”
深夜的钟声在村中响了起来。魏铁杆站起来,走出仓房,来到谷场上,用手电筒向下一照。村子里白茫茫的,全是水。
魏铁杆道:“国宝,快醒醒,丹江水进村了!”
毕国宝一咕碌爬起来,抓起手电,跟着魏铁杆向外跑。
村子里乱成了一团麻。狗叫声、蹚水声、喊救声交织在一起。马灯、火把、手电筒亮了起来,在黑夜里闪烁着。
毕国宝说:“昨晚人都撵走了,咋还有这么多人在村里?”
魏铁杆道:“现在管不了那么多,救人要紧。”
两个人蹚着水,进了村。魏铁杆站在村口,大声地喊:“乡亲们,不要慌,快往后山岗上跑——“
东边地势低,水位深,人不容易逃出来。两个人打着手电筒,帮助社员们背小孩,背老人。
人们上来得差不多了。队长白中举站在黑地里,按照从东到西的顺序,大声地点各户的名字。排查结果,还有村东头的白家全、白家周两家。
魏铁杆大声说:“乡亲们,咱们都站在山岗上,不要回村。人在,希望就在!现在,共产党员、干部跟我一起回村救人!”
毕国宝说:“家全、家周两家都到李家庄去了,我亲眼见的呢!”
魏铁杆道:“咱们还是回去找找,人命关天呢!”
白面坡道:“去个毬,都在家里呢!村中的人都在骗你们仨,他们在岗上蹲了一会儿,见你们仨回了屋,便也悄悄回村睡了!”
毕国宝道:“这问题就严重了。他们俩家住在村南,水位最深,最危险!”
队长白中举在前面引路,后面是魏铁杆、毕国宝、吕栓子、白面坡等五名中青年党员。一行五人急急地往村子的南边赶。
水越来越深。兵分两路。魏铁杆领着两个人去白家全家,毕国宝、白中举领着两个人去白家周家。
毕国宝手握手电筒,蹚着水,艰难地往前走。冰凉的河水淹到了大腿处,刺人的骨。
毕国宝说:“大家快点,水还在涨,时间就是生命!”
白中举几次倒在了水里,又爬了起来。衣服全湿透了。冷得直打牙磕。
一行人到了白家周家门口,听到梅花的尖叫声。这是一座方方正正的小院。堂屋、厢房、楼门。毕国宝用手电照了照,到处是白茫茫的水面。他用手推了推门,楼门在插着。
白家周在三官殿供销社工作,梅花领着三个孩子跟老母亲一起住在白家庄。听到钟声,才知道涨了水。她喊醒孩子们,一手抱着女儿英子,一手搀着老母亲,后面跟着大狗、二狗,一家人慌慌张张地往外逃。他们刚走到院子,便听到毕国宝在门外大声地喊:“梅花嫂子,梅花嫂子——”
梅花说:“毕工作员,我这儿呢!”
毕国宝说:“快把门打开!”
梅花听到毕国宝的喊声,心里稍微镇定了些。她蹚着水,走过来,拉开了门栓。
毕国宝用手电照了照。梅花只穿了一件裤衩,上身白花花的,泛着白光。他脱下身上的棉衣,披在了梅花的身上,大声说:“快,大家都伸一把手,把老人小孩都背起来,赶快离开这儿。”
毕国宝一边说一边走过来背起白家周的母亲,白中举抱着孩子,一行人急急地往山岗上跑。到了大槐树下,水浅了。梅花扭头一看,发现没有了二狗,急得大哭。
毕国宝放下白家周母亲,对队长白中举说:“大伯,你送梅花她们到岗上,我跟面坡一起回去找人!”
白中举说:“国宝,让大伯去,大伯熟悉地形。”
毕国宝说:“别争了,我毕竟年轻。水太凉,时间长了,你受不了!”
毕国宝说着,便跟面坡一起往回走。正在这时,李丹花从大槐树下走了过来,对毕国宝道:“等等,俺跟你一起去!”
毕国宝说:“丹花,快到岗上,水太凉!”
毕丹花走了过来,拉住了毕国宝的手,说:“不,我要跟你一起去!”
毕国宝说:“好!咱们一起去救人!”
三个人打着手电,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
水更深了。白家周门口,水位已经淹到胸口。毕国宝大声对白面坡说:“面坡,你们在外面接应,我过去!”
白面坡道:“毕工作员,我水性好,让我进吧!”
毕国宝大声说:“我是领导,你要服从命令!”
李丹花道:“国宝,我跟你一起进去!”
毕国宝说:“别去,院里情况复杂,人多了,反而不好。还是我一人进去看看!”
毕国宝说着,从李丹花的手里抽出了自己的手。他用手电筒照了照李丹花,丹花的脸还是那么白,那么美,只是头发有些乱。毕国宝伸出手,理了理李丹花额前的头发,笑道:“等我,我会成功的!”
毕国宝握着手电,蹚着水,向院里走去。李丹花望着他的背影,大声喊:“国宝,小心,我等你!”
毕国宝转过身,用手电筒向李丹花晃了晃,继续往前走。毕国宝走进了院子。院内,一片漆黑。手电筒的光照在水面上,劈出了一道狭长的云汀。
毕国宝打着手电筒,在院里边找边喊:“有人吗?有人吗?”
二狗回答说:“唉,我在这儿!”
毕国宝喊了好一会儿,才听到堂屋的棚上有人应腔。原来,白二狗见水深,没有跟母亲一起往外走。他沿着梯子爬到了堂屋棚上。毕国宝用手电筒在屋里照了照,发现门后飘着一个木盆。他从棚上抱下白二狗,把他放在大木盆里,推着他往外走。
木盆刚漂出堂屋,房子“轰隆”一声,塌了。毕国宝被塌在了屋里,手电筒的光,慢慢沉到了水底。
李丹花、白面坡听到响声,急忙蹚着水,走进了院子。白面坡接过木盆,没见毕国宝出来,大声喊:“毕工作员——毕工作员——”
“快来人啊,救人啦——”李丹花抱起白二狗站在院外,大声地喊。那嘶裂的声音,在被水淹没的村庄里回荡。
几道手电光从岗上下来,白面坡用自己的手电筒向对方发出信号。魏铁杆、白家全、吕栓子、白幸福赶到了现场。岗上,亮起了无数的火把,慢慢地往岗下靠。
李丹花见到白幸福,大声地哭喊道:“幸福,快救救国宝,他被塌到屋里了!”
白幸福对着院子,大声地喊:“国宝,国宝——”
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波浪拍打着断墙的声音。
李丹花拉着白幸福,在低声地哭泣。她的手在颤抖,身在颤抖,心在颤抖。国宝,一直深深爱着自己的国宝,在生命最紧要的关头,把生的机会留给了别人。李丹花的心里特别后悔,她不该用一成不变的眼光看待国宝。
魏铁杆对吕栓子道:“栓子,你背二狗到岗上,让白队长把乡亲们稳住,不要下山。夜黑,看不清水深浅,不小心还会出事!要迅速派人向区人委汇报,请求丹江派船救援!”
吕栓子说:“知道了!”
吕栓子把二狗背到背上,打着手电筒,便往岗上跑。二狗的衣服全湿透了,加上惊吓,在吕栓子的背上不住地抖。
白幸福问:“面坡,院中的水有多深?”
白面坡说:“刚才齐胸口深,现在多深还不清楚!”
白幸福说:“把绳子拴到我腰上,我进去探探水。若遇到危险,你们就拉绳子!”
李丹花说:“一定要小心!”
白幸福说:“不要紧,我会水,遇到情况,能抵挡一阵子!”
白幸福脱下外面的棉袄,递给了李丹花,把绳子往腰上一拴,打着手电筒,往院中走去。白家周的院子比门外的路低。白幸福一脚踏下,水便淹到脖子上。白幸福踏着水,往正屋走。到了倒塌的房屋前,白幸福举起手,用力往水下沉。水面淹住了白幸福的手,只有手电筒露在外面。他钻出水面,站到半截墙头上,大声喊:“国宝——国宝——,我是幸福,你应声啊!”
院子里静悄悄的,没有回音。
白幸福根据白面坡介绍的情况,估计毕国宝就在门口。他捊了捊湿漉漉的头发,又一次潜到了水中。水下,全是残砖断瓦,白幸福什么也没有摸到。他的手电筒不亮了,李丹花在院门口看到这种情况,大声地喊:“幸福,快回来,危险!”
水冰凉冰凉的,扎人。白幸福冻得直哆嗦,上下牙齿不住地打撞,发出“咯咯”的声音。他踩着水,大声地喊:“拉——绳——”
李丹花、白面坡、魏铁杆拉着绳子,一点点地收。白幸福借着绳子的力量,出了院。他哆嗦着说:“水太深,天又黑,什么也看不清。估计国宝怕是……”
李丹花把衣服披到丈夫的身上,低声道:“快把棉袄穿上!”
魏铁杆说:“太危险,只有等到天亮了。”
李丹花说:“国宝是一个勇敢的人,他是笑着走进去的!”
白幸福道:“前天,他还对我说,多为移民做点事,多为群众做点事,才能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李丹花抽泣着说:“我错怪国宝了,他变了,真的变了!”
又有几个火把从岗上下来了。一个木排划了过来,上面站着白中举、吕栓子,还有侯坤副主任、秦渠书记、大队长王光栓。
吕栓子大声地喊:“幸福,快上木排,水中太凉!”
魏铁杆、李丹花、幸福一行人上了木排。吕栓子抱过一坛白酒,说:“喝一口,取取暖!”
魏铁杆抱过酒坛,递给白幸福。
白幸福说:“你先喝!”
魏铁杆不,坚持让白幸福先喝。他说:“你就别再推了。你刚潜过水,数你最冷!”
白幸福接过来,灌了一气,递给魏铁杆。几个人把酒喝下去,身子暖和了许多。
侯坤说:“现在离天亮还有一个多小时,我已经安排人绑了几个木排,准备新的营救。咱们把木排划到院中,再找找看!”
“国宝——国宝——”木排进了院。李丹花、白幸福站在木排上,大声地喊着毕国宝的名字。
白中举的心里想起了白家庄一段往事。解放前,一位共产党的伤员藏在白家庄。土匪头子任小秃得知情况后,派兵包围了白家庄,在白家庄大开杀戒。伤员为了保护群众,从地窑里钻了出来,献出了自己的生命。而现在,这位毕工作员……白中举的眼睛温润了。
第二天,毕国宝的尸体从白家周的房屋里扒出来了。他的上身只穿了一件衬衣。胸前的肋骨被砸断了,前后贴在一起,薄薄的。眼睛睁得很大。脸上挂着笑,看不出一点痛苦的样子。
李丹花扑在国宝的尸体上,大声地哭,边哭边道:“国宝,你不能死,你睁眼看看,我是丹花啊!你说过,让我等你,你咋说话不算数啊!”
梅花过来了,身上还穿着毕国宝的棉衣。她扑在毕国宝的尸体上,大声哭喊:“小兄弟,我对不住你啊,早听你的话,我也不会睡到家里!小兄弟,是我害死了你啊——”
王改焕来了。她抚着毕国宝的尸体,泪水啪嗒啪嗒地流下来。她哭道:“小兄弟,你是个好人,俺不该给你找茬儿!”
白幸福走了过来,伸手抚了抚毕国宝的眼睑,毕国宝闭上了眼。白幸福低声道:“国宝,一路走好!”
众人抬着毕国宝的尸体,回到了谷场上。李丹花走进国宝住的地方,抱起了那床大花被子,盖在了毕国宝的尸体上。侯坤召集了在场的干部,开了一个会议,研究毕国宝的后事及救灾、搬迁等有关事宜。
秦渠道:“现在,最重要的是打电话告知毕家兴主任,毕国宝是他的独生儿子,这个打击对他来说,真是太大啦!”
侯坤说:“最不好向毕主任交差的人是我!当初我到丹江工地上要人,毕家兴就不让国宝来移民工作队。我亲自向县委、县人委,向地区汇报这事儿。秦区长,你组织人员,撰写国宝救人的先进事迹,争取在第一时间见报!”
白幸福、李丹花跟魏铁杆一起整理国宝的遗物。一个黄挂包里,有一本日记。红色的塑料皮,有一个毛主席头像。打开日记,上面记录着毕国宝参加工作以来的感悟。到了白家庄,遇到了白幸福、李丹花,他日记的篇幅明显加长。毕国宝在日记中写道:
“看到丹花了,她比以前更美丽,更漂亮,更健康。可她成了别人的新娘。她跟白幸福生活得很幸福,我羡慕他们,祝福他们,但心里也有丝丝的酸愁。丹花,我深深爱恋的丹花……
幸福还是那么热情,那么厚道,没有一点怨恨俺的样子。他把丹花的嫁妆被子借给俺盖。俺终于明白了,丹花为什么爱他,他的心跟天地一样宽大……”
李丹花读着读着,泪水从眼角溢了出来。
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毕家兴、徐贵丽、屈书记走进了白家庄。白家庄的谷场上放着毕国宝的尸体。白中举把自己的老棺材献出来,把毕国宝装了。毕国宝躺进了白中举那口柏木棺材里,身上穿着白家庄乡亲们赶制的新衣服。上面,盖着李丹花的红花被子。
徐贵丽见了棺材,便放声大哭。那声嘶力竭的哭声,惹得人心酸。白家庄的人也陪着流泪。
侯坤说:“嫂子,别哭了,要注意身体。国宝是为救移民而牺牲的,他是个好孩子。我们决定开一个追悼会,你看在哪里开好?”
徐贵丽用手绢擦了擦眼泪,说:“国宝最大的心愿就是能像他爹一样多为群众做些事。我的意见是就在这里开,把国宝葬到水淹不住的地方,让他看着丹江,看着他曾经工作过、战斗过的地方!”
侯坤副县长又问:“毕主任,你的意见呢?”
毕家兴说:“一切按贵丽的意见办!这孩子与他妈最亲。自从参加工作,他一下子长大了。时时处处,就知道疼他妈!”
李丹花走了过来,拉住了徐贵丽的手。徐贵丽认出了丹花。李丹花手里拿着一个黄挂包,对徐贵丽说:“姨,这些东西是国宝留下的,你收着!”
徐贵丽打开黄挂包,里面有一个日记本,一支英雄牌钢笔,两件换洗衣服。徐贵丽看着国宝的遗物,泪水又涌了出来。
李丹花说:“姨,国宝的日记本能否让我保存?”
徐贵丽知道,国宝心中最爱的就是眼前这位漂亮的姑娘。他的日记中,一定记着不少关于丹花的事。她抹了抹泪,说:“孩子,你拿去吧,国宝想对你说的话,也许在这本子上记着呢!”
“姨——”李丹花握着笔记本,扑到贵丽的怀里,放声痛哭起来!(作者:田野,未完,待续)

下章内容预告 村庄被淹,白家庄被迫分成两个队迁徙。离别的前夜,白马车带领全家人到老槐树下祭奠。槐树下埋着白幸福的亲爹、旧社会德茂昌的老板王茂昌,可丹花与幸福并不知道内情。搬迁后,因为白家庄距离学校太远,队长白中举决定办一所学校。丹花被聘为队校教师,为孩子们上课。

作者简介:田野,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河南省五四文艺奖获得者,南阳市五个一文艺工程奖获得者,南阳市作家协会理事,淅川县文联副主席,淅川县作协副主席兼秘书长,在全国各大报刊杂志刊发作品3000余篇,《读者》、《意林》签约作家。出版有散文集《放歌走丹江》、《坐禅谷禅韵》;长篇小说《泪落水中化血痕》;参与主编《魅力淅川》丛书(六卷),撰写的《北京,不渴》微电影剧本拍摄后荣获国家林业部“十佳影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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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田野长篇小说《清江北流去》之四:逃婚

    本章内容提要:李丹花坚决不同意与毕国宝结婚.李算盘以死相逼,毕国宝登门纠缠,李丹花假意答应.在结婚那天,李丹花出逃,与王一东一起登上了青海支边的卡车.毕家兴大发脾气,决定让毕国宝到丹江口大坝建设工地锻 ...

  • 田野长篇小说《清江北流去》之六:谷场上的婚礼

    本章内容提要:羊圈山庄稼遭野猪破坏,木连长组织专业护卫队,但未能打到野猪.李丹花火攻野猪洞,捍卫了劳动果实.丰收后,王一东与李丹花,白幸福与凌兰子在羊圈山举行了婚礼-- 第5章 谷场上的婚礼 夏天,淅 ...

  • 田野长篇小说《清江北流去》之七:木连长的爱情

    本章主要内容:木连长曾是抗美援朝战争中的英雄,白灵对他产生了爱慕之情.可是,木连长患有女人恐惧症,见了女人腿发抖.李丹花牵线,木连长站在女兵宿舍的院子里,大声向白灵求婚-- 第6章 木连长的爱情 循化 ...

  • 田野长篇小说《清江北流去》之八:复仇

    本章内容提要:为了解决丹江口库区移民问题,淅川动员支边人员家属随亲迁往青海.羊圈山人员增多,粮食出现困难.支边队伍大猎狩,木连长的新婚妻子白灵与其他两位女队员在奶头山劳作时被豹子吃掉,木连长深入豹穴, ...

  • 田野长篇小说《清江北流去》之九:阴谋

    本章内容提要:政治运动卷席羊圈山.支边队伍改为地方农场,新任场长乌米蛋调戏丹花,并让女队员每天开垦1亩荒地,否则不给饭吃.一东找乌米蛋说理.乌米蛋把一东打为反革命.在批斗中,一东巧遇淅川支边首长,并奋 ...

  • 田野长篇小说《清江北流去》之十:雪域悲歌

    内容提要 剃头匠胡大瓢逃跑被抓,乌米蛋要杀一敬百.丹花挺身救人.乌米蛋让队员在羊圈山伐木开荒,贩卖木材,中饱私囊.雪山崩裂,100余名支边人员被雪山埋到了山沟里-- 第9章 雪域悲歌   羊圈山第一个 ...

  • 田野长篇小说《清江北流去》之十一:绝命沙漠

    本章内容提要 掉了队的李丹花遭遇流民抢劫,没水没粮的她抱着雪莲倒在了沙漠里.白幸福巧遇李丹花,带着丹花母女走出沙漠,并在阿木钻的帮助下,再次踏上了归途-- 第9章 绝命沙漠 初夏,归途. 李丹花落了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