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连载】武长青丨 这一阶层人的世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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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阶层人的世界(上)

□武长青 / 文

01

一九八九年十月初的一天,我背着铺盖卷儿,提着黄帆布包,来到了位于沈阳市区一处建筑工地。这一年我十六岁,正是花一样的年纪。
此时太阳欲落未落,软绵绵地照着两层以上的框架楼。楼顶灰色的钢筋参差不齐地呆呆立着,工人们正在忙活,楼里传出锤子“叮叮当当”的敲击声,吊车吊着一罐混凝土正在“嗡嗡”地爬升,卷扬机从上面“呼呼”地落下来,地面靠北一点搅拌机“哗啦啦”地搅拌着混凝土。靠西墙边是个制作钢筋的棚子,有四五个工人正在加工钢筋,旁边电焊“嗞嗞”声中火花四溅。南边一排简易房子,冒着白色的炊烟,散落在地面的饭渣及一小片一小片污水静止在门前。这里应该就是伙房了。
近处几个工人面无表情地看了我一眼。
工地紧张忙碌,嘈杂刺耳,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工人们默默低头干着活儿,他们的工作不但单调而且枯燥。
我忽然有点后悔!走出家门口后就后悔了!当我背着它走在宽阔明亮的大街上之时,当我在火车站为挤火车背着它奔跑之时,当我看到别的旅客提着精致的箱子之时,当我背着它走在那漂亮的大城市里之时……这是上学从没有过的让人难过的感受---总感到别人异样的目光,总感到低人一等,是如此的自卑!铺盖卷儿是个放在肩上却卑贱的家伙,是个丢人现眼的家伙,真恨不得将它丢弃!
这就是未来生活的样子?要回去继续读书吗?不,绝不,回去就会在父亲面前失去尊严,就会受到他的嘲笑!
是的,我未经他的同意,在初中毕业后就选择了辍学,母亲是个没有文化的女人,她迁就了我的决定。
当父亲从沈阳赶回家时,已到了秋收时节。
在收割玉米时,在收割谷子时,我们就一直不停地发生争吵,并将怒气发泄到玉米秆上、发泄到谷穗上,汗水肆意流淌。他要求我继续求学,我却对学习厌烦,要闯荡“江湖”。
如果我们的争吵随便哪一方做出让步,就不会发生父子拳脚相见的情形,但两个犟脾气凑到了一起。何况,随着父亲手里逐渐有了一些钱,钱让他的脾气得到了进一步膨胀。
父亲是我们村里最早的包工头,他建起了二层小楼房,村人们见面都跟他笑哈哈打招呼,村长也高看他一眼,他就自觉了不起了,自认为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还曾经酒后跟别人吹嘘不管我学习怎么样,要用钱把我的学业垒起来,让我成为一个有知识而体面的人。
可是,我竟然要辍学,这怎能不让他颜面尽失?要知道,在此之前,我对他惟命是从。
父亲怒气渐发,但我正处在骄傲的年龄,自不量力地与他发生了对峙。在父亲狠狠盯着我的眼睛时,我也用一种挑衅的目光盯着他。
父亲怒气爆发了,青筋突出,脸色发红,呼喝连连,像一头公牛冲了过来。我怒目相对,紧握拳头,迎了上去。
在这场武力对打中,一头牛犊子和一头壮年公牛怎是一个级别?在打斗之前胜负已分。我不自量力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在挑战他至高无上的权力,这怎能不激发他雄性的力量?
他不但要击败我,还要击垮我。
在拳头不足以展示他的权威时,他又拎起了放在院里一根鸡蛋粗细的木棍。这根木棍与我身体多次撞击后,折断,他又拿起剩下的另一根,继续打击我抵抗的信心,这一根再次折断。
我身上的棍痕、拳痕交加,眼里泪花滚来滚去,但没有哭出一声。绝不!我除了这样抗议外还能有什么呢?
可我分明看到,作为胜利者,父亲的眼里,也有泪花闪现,难道是我踢痛了他?
不停抹眼泪的母亲成为这场战争的唯一调停者。最终的结果是,父亲同意我不再上学,但必须到他的工地上打工。
我完全同意,在伤痛中笑了。虽然没有取得战争胜利,但取得了政治胜利。
“你一定会后悔的。”父亲眼里充满失望、悲伤、难过、无奈等种种情绪,他一字一句地说:“生活的艰辛,生活的苦难,绝非你能想象。你一定会为此付出代价,这个世界将来最终会选择有文化的人。”
我没有说话,但我内心充满着快乐,这个世界是广阔的,这个世界是大有作为的,她会包容所有的人,我坚信!
就这样,我离别了家乡。此时秋收已近尾声,翻新的泥土裸露在金色的太阳底下,我踏着秋风,听着播种麦子时摇晃着木耧铃铛发出的“嘀当嘀当”声,踌躇满志地一路向北。

02

我被安排到工人们的集体宿舍里。
这是用砖头搭起来的简单毡房,墙壁裸露着红色的砖头,床也是用砖块垒起来的,上面一张合成的木板,再上面是一张草垫子,这就是我的床。屋里住着十六七个工人,他们有的在聊天,有的斜躺在床上发呆。屋子里乱七八糟,脚臭味、烟味混合在一起,屋中偶尔发出一个响屁的声响。
立刻有人说:“谁吹唢呐了?”大家都哄笑了起来。
在我床的旁边,有两个人正在聊天,说着家常里短的话题。在谈到自己老婆时,两人互相吹了起来。一个说:“我老婆对我可好了。去年冬天的一天,我在外面玩到半夜,回到家里快十二点了。老婆仅穿着一身秋衣就跑了过来,她跑过来的时候,胸脯上下晃荡着,就跟大海的波浪一样。”屋里有人笑了起来,有人咕嘟咽了一口唾沫。这人嬉皮笑脸,一副滑稽的样子。他穿一件灰色上衣,衣服上混凝土渣子斑斑点点,大约三十岁多一点儿,嘴上留着两排整齐的胡子,像剪刀修剪过一样。他接着说:“老婆问我,吃了饭没有,我说没有。老婆怕饿着我,再顾不上穿别的衣服,就穿着那身秋衣和面,擀面,不一会儿就端上一碗手擀面,香喷喷的手擀面,真好吃。”
有人笑着大声问:“江二水,你老婆胸大不大?”原来这人叫江二水。他说:“不大跑起来能比大海的波浪还汹涌澎湃?”众人又笑了起来。
旁边一人笑着说:“你这算不了什么,听听俺老婆对俺怎么个好法。”说话这人四十多一点,有点秃顶,穿个水裙,胡子拉碴。我认得他,他是这工地上六七十人的唯一厨师,大家都唤他老杨,尽管他的年纪并不大。想想吧,六七十个人,就一个厨师,饭菜的味道会怎么样呢?
老杨吸了一口烟,声音就随着白色的烟儿从嘴里、鼻孔里溜了出来:“真是巧极了,也是去年冬天的一天,我喝酒后回去更晚一些,大约凌晨1点多。老婆坐在椅子上一直在等我,见我回来,问想吃什么。我说吃饺子,而且说不吃素饺子,要吃肉饺子。你们想啊,这大冬天,又到了这个时候,包饺子容易吗?可老婆二话没说,马上就去做饺子了。我就寻思,家里没有肉啊,她怎么做呢?”说到这里,老杨看了一下屋里,大家都瞪着眼睛看着他,他有点得意,接着说:“你还别说,等老婆端上来,饺子里还真有肉。我就问老婆,哪里来的肉?老婆说,我把手指剁吧剁吧给你当肉馅了。我再咬一口,果然嘎嘣嘎嘣的,脆生生,真好吃。”
有人又叫了起来:“老杨,你做的饭跟喂猪一样,编的故事可比做的饭好。”江二水笑嘻嘻地说:“怕是你老婆要吃肉,你为了讨好老婆,把你胯下那小东西剁了吃了饺子吧。”大家哈哈大笑了起来。
这是个怎样的世界?他们头发乱蓬蓬的,衣服脏兮兮的,吃的最差的,住的像狗窝,大多没有文化……虽然在大城市里工作,却与大城市完全隔绝;虽然盖着高楼大厦,却住着简易的工棚……他们插科打诨,自娱自乐消遣着时光。
这漫长的黑夜……不久,他们沉沉睡去……
我翻来覆去睡不着,我将成为他们中的一员,难道我将跟他们一样就这样终老一生吗?
第二天听到工人们起床,我也跟着起了床。走出门外,满天星斗,但觉寒气逼人,沈阳的天真冷。伙房早已开饭,热气从屋里缓缓向外冒出,熏着门头上昏暗的灯泡。工人们起床后大多不洗脸,不刷牙,盛一碗面条汤,筷子上串三四个馒头,吃两口馒头,吸溜一口汤。
我吃了几口就放下了。
老杨把我拉到一边说:“上午饿了,就偷偷到伙房来。”这老杨,还真是个好人。
从此以后,我的打工生活开始了。天不亮就起床,天黑了才下工,工作范围不能离开工地半步,外面花一样的世界与我无关。可是工人们却说,知足吧,夏季才不好过呢,天亮的早,黑的迟,工作时间长,太阳晒得你流油,一分钱也不多挣……
我在工地上干的都是杂活儿,比如筛沙子、拣铁扣,或是把拆下来的方木、铁模型板堆到卷扬机前,再用卷扬机送到楼上……
现在,我与这些工人没有什么不同了,穿着从家里带来的旧衣服,这些旧衣服是父亲的,上面涂抹着铁锈、灰尘,袖子和裤腿被铁丝挂破了,歪戴着安全帽,像个捡破烂的。
这就是我的江湖吗?我真的有些怀疑,我梦中的江湖与现实的世界差距怎么这样大?
有几次遇到了父亲,父亲却没有看我一眼。他穿着笔挺的西服,白色的衬衣一尘不染,领带在胸前飘来飘去,头发干净整洁,在这工地上是如此的耀眼。而他的儿子,却穿着他的破旧衣服,像个叫花子。
我渴望着被照顾,我知道我在这里本来可以比现在好一些,现在却像一个外人。可是……决不能低头。每当与父亲相遇,我就故意昂起头,看着别处,从他的身边走过。但总感到父亲的嘴角有一丝笑意,擦身而过之后,总有一双目光追随着我的身影。

03

江二水原名江增福,说话口没遮拦,工人们起外号“二水”。这江二水赚钱抓得很紧,不让他上工就跟要他的命似的,让他上工干什么都行。如果哪天下雨或停电上不了工做不了活,江二水就浑身不自在,像丢了魂,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唉声叹气。除了抽烟,从不舍得花钱,来这大沈阳已半年有余,愣是没出去逛过一天。别人刮胡子用刮胡刀,他用剪刀,一剪刀一剪刀地绞,浑身穿的破破烂烂,两丛胡子却精精神神。
我有点瞧不起他,三十多岁的大男人,抠抠索索,比女人的心眼还小,见了工地领导老高,立刻就摇尾乞怜。他的身上永远装着两盒烟,一盒一块七八毛钱的“好烟”,见到老高,就赶紧掏出一支恭恭敬敬递上,再陪着笑脸说几句好听话。而他自己永远抽着两毛钱一盒的劣质香烟。除老高外,工地上任谁也甭想抽他一支烟,即使两毛一盒的劣烟。
工地领导老高是个老奸巨滑的家伙,五十多岁,长着一双小眼睛,但格外聚光,门牙两边各有一个金色镶牙,说话的时候配合着语调一闪一闪的,似乎更具权威。他脑子不但聪明好使,对工地的工作也了如指掌。工地六七十号人,他知道每个人的能力和特点,每天把每人的工作指派得井井有条,窝不了一点工。除此之外,他眯着那双聚光的小眼睛,专门监督那些偷懒的人。在这工地里,除了我父亲,就数他的“官”大。
老高虽牛,却惧毛头小伙杜兵三分。杜兵大约二十一二岁,是个架子工,身手敏捷,动作灵巧,在半空中从钢管这头走到那头如履平地。常穿一身黄军装,腰间束一条宽皮带,皮带上挂一排大大小小扳手,威风凛凛。他身板挺拔,面色清秀,冷峻傲气又狠毒,如果有人招惹了他,立即从腰间拿出一个扳手说:“找死吗,信不信废了你。”工地上的人大都敬而远之。
有一次,江二水在给老高敬烟,极力奉承讨好,老高在享受马屁时,脸上的笑意就绽放出来。不料,杜兵刚好走过,恶狠狠骂了一句“哈巴狗!”老高脸上的笑意就被这个声音给僵在脸上了。
我看着好笑,使劲憋了一下还是没憋住,“哈哈哈”地笑了起来,江二水脸上一红一白的,狠狠瞪了我一眼。
就因这一笑,杜兵认为我跟他一路人,主动跟我打招呼。过了两天,我逐渐了解了杜兵的底细。
杜兵是八里镇人,家住在镇上,爱打架,讲义气,有时帮别人“出头”,经常在镇上饭店吃喝,但也得罪了不少人。有一天他骑自行车在街上溜逛,突然围上一帮小青年,双方发生了打斗。好汉难敌四手,杜兵眼看看就要吃大亏,忽见路边有根胳膊样粗的木棒,飞身抢到手,挥动木棒将两人打倒,这两人倒地不起,嘴角流出鲜血,其他人惊在当地。杜兵害怕出事,回家匆匆收拾了行李,到这工地避祸来了。
在那个年代,从城市到农村,年轻人以能打架为荣,许多小青年溜溜逛逛,不务正业。
“那两人怎么样了,死了没有,公安局的会不会把你逮捕了?”
杜兵苦笑了一下:“后来,我收到娘的来信,她告诉我那两人伤得并不太重,养了几天伤就好了。不过,赔了他们一些钱,真他娘的晦气……”
这天晚上,在空旷的院子里,杜兵向我展示了他的功夫。只见他腾挪跳跃,打拳踢腿,姿式优美,像在跳舞。
杜兵洋洋自得地跟我说:“表演看不出真正的功夫。”他将衣服脱下来,露出右胳膊,攥紧拳头鼓起上臂肌肉说:“你拿一个锤子只管敲击这里,你会感觉到这里的坚硬与弹性。”我四处找铁锤,但没有找到。真是奇怪,平时那么多铁锤,一根钢管上焊一个铁疙瘩的那种。
过了好一会儿,杜兵轻轻叹了一口气:“时代变了,打架不吃香了。”
一天,杜兵神神秘秘跟我说有一宗好生意:前几天他去市里闲逛,发现一个废品收购站,一问,红铜一斤六七块钱,废铁一斤四五毛钱。他说,工地简直就是个大宝库,电焊线是红铜,废铁到处都是,咱们两人一个墙外,一个墙内,每天晚上搞点,不用多久就能发大财。
看着他贪婪的目光,我冷冷回绝了他。
杜兵恼羞成怒,恶狠狠地说:“给你脸不要脸,不识好歹的东西,总有一天有你好看的。”
(未完待续)

——  The  End——

武长青  70后,多与文字相伴,皆因工作故。工作之余,偶玩味文字,聊慰情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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