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夫专栏◎散文:芦关访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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芦关访古

文/厚夫

延州秦北户,关防犹可倚。

焉得一万人,疾驱塞芦子。

唐代大诗人杜甫曾以《塞芦子》为题作诗,表示忧国忧民、报效国家的决心。“塞芦子”,即芦子关也。《新唐书·地理志》载:“延昌,北有芦子关,长庆四年筑城于关北,以护塞外。”《读史方舆纪要》引赵珣《聚米图经》云:“芦关在延州塞门寨北十五里,自芦关南入塞门,谓之金明路,旧有芦关寨。宋至道中,废。元丰四年,复为戍守之所。”芦子关是陕北名关,既有险要、雄壮的地理地貌,又有丰富独特的文化内蕴,可称得上天下名关。

我走访了这座雄峙于黄土群峰之间的天下名关。车出延安城,溯延河而上,不到半小时便是安塞县城。从地图上看,安塞处于延安城北。延安古称延州,是边关重地。但延州不是边塞,边塞属安塞乃至更北端的定边、靖边、安边、保安、吴起等。无论定字、靖字、安字、保字也好,都蕴藏一种祈盼和平的美好愿望,这大概是当年汉民族深受外族侵扰困惑后希望长久安定的心理。直到今天,这些名称仍然烙印着往昔战争的痕迹。就单这个安塞来讲,这个散发战火硝烟气息的名字,就足以令人神往了。当然,今日的安塞所吸引人的更有那些系着羊肚子头巾,惊天地泣鬼神、威武虎气的腰鼓手们;更有那些带有泥土芬香、拙朴而精灵的剪纸;更有那些现代化的大油气田……

在安塞县城稍事休息后,继续驱车北行。这条线大概是古代的金明路,河谷川宽、岭秃、山高、沟深,山底裸露岩层形成的岩壁颇为壮观。有些石壁上还有洞穴,方口内黑,相传为古代道士们炼丹修身的石宫。

沿路村落散布,人烟漫居。稍加留神,不难发现这样一个景象,哪里有一簇簇朝霞似的山桃花簇拥着和绿云似的柳树们飘漫着,哪里肯定是个村庄,有着鸡鸣犬吠的田园风光。

车行至一村,村口有碑,镌刻“东营村”三字,顿觉好奇,驻足打探。村民告知,河对面也有一村,名“西营”。看起来这里是古代的两座兵营了。古人云:“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往昔的战争场景和那些战争中的人早已灰飞烟灭,但这营盘倒是扎牢了,而且一扎就是几百甚至上千年。循山远眺,但见对面西营村山顶绵延着三条黄土城墙。三条城墙并排而立,直扑河谷,虽早已坍溃,但仍如游龙,气势不凡。山顶立一烽火台,这种为博褒姒一笑而引来烽火狼烟的土台虽几经风雨剥蚀,却傲笑苍生。东营村的大坡上,裂出一道豁口,形成今日的公路。路面石壁大书“金锁关”三字,遒劲有力。金锁关与西营村头的三道城墙遥相对望,形成呼应之态。金锁,泛指牢不可破、坚不可摧之义,喻言此处峻险异常。西营村的三道墙是人工所为,在100多米长的内边修三墙,一墙失守,犹有二墙可倚。这样一来,东边关隘与西边土墙形成一道扼守的虎口,天然与人工相辅,塞以得安。此也是安塞以北的第一道防线。是不是当年的“塞门寨”,不得而知了。

告别东营村,继续北上。这条柏油公路是在原来沙石土路的基础上扩建而成,南起安塞县城,北至靖边县城,中间正好夹着芦子关。80年代后期,陕北靖边、横山一带世界级天然气的发现与勘探,使得安塞、靖边一带的穷乡僻壤成了炙手可热的地方,各路诸侯纷纷抢滩占位。于是,公路部门斥巨资整修了这里的路段。

越往上走,河谷愈浅,愈往回收缩,仿佛一个大口袋,钳制着人们的视线与呼吸。两侧的山峰高耸,陡峭的巉岩间斜逸出一两枝艳艳的山桃花,竟勾起人的一种浪漫的遐思。再行,便入一个叫芦关岭的土门山谷中,此处东西两边悬壁陡立如门,形似葫芦。有人告知,此为芦子关。果真一道赫然雄关,北是万里长城,与靖边县接壤,崖立东西二城旧址,可谓“雄鸡一唱两县白”。它是安塞以北的最后一道防线了。出芦关,便能径奔大夏国盘踞的统万城。那里地势开阔,便于骑兵作战,是长于骑射的匈奴族用兵经营的好地方。顺着羊肠小径,攀缘着东边的崖城,崖城早已废圮,仍能窥出全貌。其为砖石结构,有敌台,有屯驻之地,有眺望之地,还有烽燧等。总之,古代军队一个基本作战单位所拥有的设施估计都有了吧。这个芦关,本身地形险要,易守难攻,犯敌进关,东西两城夹击,犹如关门打狗,十有八九活不了,因此,历来为兵家所看好。

立于残垣断壁的萋萋荒草之间,春风劲吹我的思绪,使我又一次徜徉于岁月之河。

芦关之所以在中华军事史上有一席之地,是由于它的特殊历史功绩。它北控河套,西藩灵武,东连横山、榆林,南卫鄜延,距长安只有350多公里,其战略地位十分重要。也就是长安以东以潼关为屏,南以大散关为障,而北面的门户则远在芦子关一带。谁控制此处,谁便可南下关中,直捣长安。

汉民族在陕北高原这块锻铸着血与火的土地,为捍卫民族生存权利的战争主要对象是匈奴族和后来的党项族。战国末期,由于内陆兼并战争日趋激烈,赵、燕北部边防力量削弱,匈奴人乘机占据阴山和河套广大地区,芦子关便成了边防要塞。自秦汉以始,历代都曾在此屯兵防守。秦始皇时期,大将军蒙恬统兵击溃盘踞在河套地区的匈奴,收复河套地区,在今包头西置九原郡,又筑修万里长城。为加强北方边塞与朝廷及内陆的联系,便于传递军情、调兵遣将、转运军需,又修筑“直道”。从陕西淳化西北云阳甘泉宫起,向北延伸,经陕甘交界的子午岭至定边县南,再转向东北,从芦关附近北上,逾长城,过乌审旗,抵东胜,跨黄河,直达九原,全长900公里。由于道路较直,路基宽阔坚实,故名之。而芦关则在其咽喉位置。

五胡乱华的十六国时期,陕北高原崛起一支匈奴铁弗部的人马,为首叫赫连勃勃。他羽翼刚丰,便迫不及待地自立为天王大单于,国号“大夏”,定都统万城(今靖边白城子)。后来,他沿芦关南下,马蹄踏破长安城,到灞上美滋滋地做了几天皇帝。可是好景不长,这个“性残暴杀,无顺守之规”的莽汉,在看完儿子们相互残杀的表演后,于45岁的轻轻年纪就早早撒手人寰了。

到了隋朝,朔方豪右梁师都任隋鹰扬郎将。他起兵杀郡丞,占夏州(今靖边白城子),称大丞相。又占雕阴、弘化、延安等郡,自称皇帝,国号梁,年号永隆。他依附突厥,受封为“解事天子”,气焰嚣张。到了初唐,他屡引突厥兵南犯,为唐军所败。贞观二年(公元628年),唐右卫大将军柴绍领军进击,夏州都督长史刘旻等占据朔方东城以逼之。梁师都引突厥兵到城下,夏州司马刘兰偃旗息鼓不出。梁师都夜遁,刘兰追击,大胜。突厥发兵援救梁师都;柴绍在芦关附近与突厥兵相遇,败突厥,又围朔方城。突厥兵不敢救,城中粮草尽绝。梁师都被其堂弟梁洛仁所杀,举城降唐。唐在此置夏州。唐朝诗人罗隐在《登夏州城楼》诗中描写了当时的战争场景:

寒城猎猎戍旗风,独倚危楼怅望中。

万里山河唐土地,千里魂魄晋英雄。

离心不忍听边马,往事应须向塞鸿。

好脱儒冠从校尉,一枝长戟六钧弓。

当年,安史之乱后的杜甫,携家挈小逃难来到陕北鄜州羌村。听说太子亨在甘肃灵武即位后,又冒着生命危险,只身离家,投奔太子李亨去了。他经甘泉的道镇到延安,在延安的七里铺石崖下合衣睡了一宿,过万花山,北上安塞芦子关,再转赴灵武,那首著名的《塞芦子》就是当时吟成的。即使在一个诗人的眼里,芦子关也有其重要位置。杜甫主张迅速扼守芦子关,防止叛军西犯,没料到刚出此地,就被叛军俘捉,押解到已经沦陷的长安。

后唐长兴四年(公元933年),李彝超据夏州抗命,诏令药彦稠等讨伐,进屯的还是芦子关。

至于到了国力积贫积弱的北宋年间,这个中国历史上民族矛盾的弓弦绷得最紧的时期之一,北宋一直被动防守。那些长期居住于陕北横山一带早已汉化了的党项贵族们,公然占地为王,抗命朝廷,利用有利的地形和土著的特点,在陕北高原上悬起一柄利剑。于是,在抗御西夏的战争中,安塞一带始终处于战争的最前沿,汉民族无数优秀儿女奋勇抗敌,浴血沙场。就连名垂青史的范仲淹,当年也曾是一身戎装,成为令西夏人为之胆颤的“小范老子”……

芦子关就这样风尘仆仆,在几千年的刀光剑影中走过来,终于走进人们深切的回忆中。

环望群山,但见层峦叠嶂,崇山峻岭逶逶迤迤,一派苍茫、浩大的景象;俯视关内,关口两边崖立如门深进,开阔敞亮,积蕴千年的风雨世事。我虽不能在干坼的黄土中寻访到什么,但至少有一点还可感受到,那就是凝固的空气里沉淀下来的血腥味道,它时刻提醒你,这衰草劲风之地,曾经是汉民族抗御外族入侵的第一线,曾经是杀声震天的古战场。

突然,远处山梁上飘过一阵清脆的信天游:

想你哩想你哩口唇皮皮想你哩,

想你哩想你哩头发梢梢想你哩,

想你哩想你哩眼睛仁仁想你哩,

想你哩想你哩舌头尖尖想你哩……

歌声大胆而热烈,泼辣而奔放,是典型的陕北人的性格特征。它是那样无拘无束,无遮无羞,沉浸在甜蜜的爱意中。我努力地寻觅着。哦,原来山那边有一对吆牛播种的男女,他们在天地造化的大舞台上进行着真切而自然的表演。天是那么湛蓝,云彩是那么白洁,世界又是多么美好啊!

芦子关,就让传奇般的历史永远封存吧,我们需要和平,需要美好的明天!

《走过陕北》是有关陕北人文、历史的散文随笔集,在这本对陕北具有典型意义的故迹寻访并与之倾心对话的散文集中,作者以现代人的眼光,对陕北有代表意义的地域或文物触景生情,讲述历史,倾诉情怀,用睿智的思考与优美的文字加以记录,被誉为“黄土地上的壮丽诗篇,人文赤子的深情恋歌”。

厚夫本名梁向阳,陕西延川人,系延安大学文学院院长、教授,陕西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已出版《路遥传》《当代散文流变研究》《心灵的边际》《边缘的批评》《行走的风景》等多部著作,曾获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优秀成果表彰奖、柳青文学奖、冰心散文奖等多项荣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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