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专栏】阎纲散文杂感(插图)连载34:《贾平凹再研究》《[废都]二事考》 《送平凹下乡——排场!》
魏锋专访(微风读书会ID:weifeng279965337)
《贾平凹再研究》《[废都]二事考》 《送平凹下乡——排场!》— 阎纲散文杂感(插图)连载之34
阎 纲,1932年生,陕西咸阳礼泉人,1949年参加工作,1956年供职中国作家协会,后调文化部,编辑家兼评论家。后期以散文随笔著称。著有《文坛徜徉录》《神·鬼·人》《冷落了牡丹》《文学警钟为何而鸣》《我吻女儿的前额》《美丽的夭亡》《阎纲文化之旅》等二十多部。
贾平凹再研究
我常说:“平凹是我的小弟弟、大作家。”他赋性聪颖,少而有才,《满月儿》出世,我惊呼他是“关中才子”、真“作家”,很快,声名远播,开一代新风,成了大作家。
市委王军同志爱文学,他评价贾平凹说:最乡土又最潮流,最纯粹又最复杂。还有趣地说,平凹“是当代中国文坛一个奇特的文化现象,也是西安标志性的文化景观之一”。
新建成的“贾平凹文化艺术研究院”也应成为西安标志性的文化景观之一。
阎纲与李星(右1)到会
赵季平(右1)前来道喜
顷读《古炉·后记》,平凹说他瞌睡少了,老了,我一惊。今年,托尔斯泰逝世整整一百周年,托翁一生反对农奴制﹑抗议沙皇,写出三大巨著,晚年思想激变,放弃财产和版权,与妻子反目,八十二岁离家出走,客死他乡,“俄罗斯成了孤儿”。平凹多大?五十啷当,敢言老?你这么说,老汉今年七十八,还有脸活下去么?
平凹眼睛向下,是个平民作家,同平民相亲,同读者交心,人们喜爱他。
平凹把世事看透了,把文学看透了,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与人为善,与世无争,低调处世,时时刻刻把芸芸乡民、山寨草民、贫苦平民挂在心上,不回避他们的落后、愚忠、狡黠、野蛮甚至残暴,不嫌弃他们土得掉渣,恨铁不成钢。他是他们的儿子,孜孜不息,替他们刨根问底、探求天理。
平凹的两只手伸得很长,当有人热中于自我造势时,他读经,刚日读经,柔日读史,上天入地,打通三才天地人,打通文、史、哲,打通诗、书、画;技法上借助意象叠加的现代派,天人合一,左右逢源,微观可见蚂蚁搬家,宏观可见神话世界,望天遥测生死吉凶,写实更兼写虚、写意,藏禅意于琐细之中。终成鬼才、全才。
平凹从不拿文学训人,而是同常人平等对话。“话须通俗方传远,语必关风始动人”,他的文字既“关风”又灵动,五行八作,个性鲜明,水墨白描却极富色彩,率性而且风趣,乃文坛独立之一体。
平凹灵性十足,细腻从容,俗而雅,巧而奇,色而空,实而虚,戚而能谐,婉而多讽,中国当代文学史上,“平凹风格”自成一家!
平凹成功的秘诀是说平常话,用形象说话,用感悟传神,道法自然。
贾平凹开一代新风,爱平凹、学平凹的人全国知多少!《美文》的周围团结的作家越来越多。既当作家,又做编辑,写字又作画,洛阳纸贵,他的“粉丝”谁数得过来?
“贾生才情更无伦”,贾平凹非常值得研究。
我代表周明等陕西旅京的乡党们,热烈祝贺“贾平凹文化艺术研究院”隆重揭幕。
2011年元月12日在“贾平凹文化
艺术研究院”成立大会上的贺词
《[废都]二事考》
“这真是美文!”
事过几年后的1995年4月15日,我和周明一行前往洛阳参加第十三届牡丹花会,期间,受赵跟喜之邀,去他一手创建的“洛阳市新安县千唐志斋博物馆”参观。
赵跟喜爆了个冷门,立下大志,遍搜天下唐墓志,集千余,洋洋大观,便立案筹建我国有史以来第一家唐志博物馆,自任馆长,是我国少见的墓志专家。博物馆地面不小,建筑初具规模,有画廊,有窑洞,有康有为来此为“蛰庐”题写的匾文和对联,还有河南张仿的墓葬,人文景观一绝,好去处!
在赵跟喜的引导下,喜见《马氏墓碑》,这不是平凹《废都》里女士那位道姑马凌虚的墓碑吗?遂大喜。
平凹写道:“这真是美文!描绘的这位马氏令人神往。”情景描写,见北京出版社《废都》第215页。
一日,庄之蝶与唐宛儿来到清虚庵,孟云房说:“你看看这个,这可是货真价实的,庵里曾出过一个绝代大美人的正经尼姑哩!”原是一块墓志铭。庄之蝶读毕,不禁叫道:“这真是美文!描绘的这位马氏令人神往。……可怜她这般玉容花貌,命运多舛,让人伤情!”一旁的唐宛儿闻言,有了妒意,另生一番滋味。
马氏者,黄冠淑女马凌虚,美丽的道姑,能歌善舞,聪明过人,可惜,“华而不实,痛矣夫!”只活了23岁,实实地可怜。这是实情,墓志有证。
女道士马凌虚墓志铭
庄之蝶这里看的,正是千唐志斋的那块碑藏。
《废都》全文引用了马氏墓铭,但有更改。碑文说,马凌虚鲜肤秀质,环意蕙心;光彩可见,芬芳若兰;挥弦而鹤舞,吹竹而龙吟;吴妹心愧,韩娥色沮;禾+农华如春,积善独钟。天宝十三年入开元庵做道姑。约次年,安禄山反,天下大乱。圣武(天宝十五年)月正初,姿色绝伦的马氏,归独孤氏独孤公。
作家平凹,除删去葬于何处、祖父何人外,碑文全部录入《废都》,却有改动。“马氏,扶风人也。”改为:“马氏,渭南人也。”扶风、渭南,都在陕西,位于长安以东以西,但把马氏修道的“开元庵”改为“清虚庵”,把遗铭藏地洛阳新安“铁门镇”改为《废都》中的“西京”。这样一改,出问题了。西京非洛阳。碑文写得清清楚楚,“圣武月正初归我独孤氏独孤公。”又写道,“未盈一旬不疾而殁”,接着草草埋葬,而且“窆于北邙之原”,时在“圣武元年正月二十二日”。北邙在洛阳,“大燕圣武”为安禄山年号。安禄山打下洛阳以后,直逼潼关,长安告急。天宝15年,安禄山自称“大燕皇帝”,在洛阳任命大臣,委派官吏,建立割据政权。墓志所述马氏突发性悲剧种种,都在安禄山称帝旬日前后,马氏肤鲜、色美、香销、玉殒等等均在洛地,奸后(或掠后)即死,死后就埋,都在安禄山的势力范围之内,笔头一转,人怎么跑到废都西京来了?
然而,作者“声明”在先,“情节全然虚构,请勿对号入座;唯有心灵真实,任人笑骂评说”。小说就是小说,姑妄听之,不能较真。不过,移花接木,张冠李戴,秽语羞辱,以至事不副实、实不副史,马氏有灵,玉颜大怒,绝饶不了庄、唐二大情种。
今人贾氏,慧者识物,将千二百年前一方艳碑戏剧性地录入抢手小说,让一个生得美丽、死得神秘的年轻道姑四海扬名。对读者说来,猎奇之余,于安全防盗、怜香惜玉、识别叛逆,兴许不无裨益。但不可深究。
据赵跟喜考证,独孤即问俗,安贼同类。道人佳丽,不幸乱世,未盈一旬,不疾而殁,不明不白。其铭曰:“余不知其所至,将欲问之苍昊。”撰文者李思鱼,与狗为谋,马氏死因,他心里明白,秘而不宣。故而,此石遗世,实属难得。
见我等有兴,便以该碑拓片相赠。
回京不久,接跟喜先生信,函嘱:“马氏志,拓由蛰庐,流散者无几,其当珍惜之。”
1995年5月20日
“毛泽东的书法真迹”?
又过几年,我有幸得到陕西省周至县送来的拓本:“纪念毛泽东诞辰一百周年·陕西省周至县仙游寺藏碑”《毛泽东手书白居易长恨歌》,如获至宝,爱不释手。赏玩之余,又想起《废都》里的一桩事来:“到了将来实在没钱了,再换烟抽吧。”(《废都》277、281——404页)
龚小乙,废都四大名人之一龚庆元的儿子,抽大烟,说:“我爹的字画够我今辈子抽的。”
赵京五说:“听说汉中还有人给了你一件毛泽东的书法长卷,有这事吗?你能卖吗?”
“这幅字我是不能的。有人来买过,出过五千元的价儿,我没出手,我也爱毛主席的,毛主席人死了,但他还是神,神的东西在家也辟邪吧!”
龚小乙心想,如果烟价一日高出一日,“到了将来实在没有钱了,再换烟抽吧。”
“一手拿烟一手给字”,当龚小乙把墨宝白白给了人以后,人家转身将他推出门外。
这是“毛泽东手书长卷”,“毛泽东的书法真迹”!只见那字“龙飞凤舞,气象万千,大有一代领袖人物的气派。”“以前伟人在世的时候,只见过他的书法印刷本,如今眼睁睁看着碗口大的一百四十八个字的真迹,莫不大饱眼福。”
《废都》的读者读到此处,必也大开眼界,兴味盎然。这是真的,我的不少朋友向我打探情由。毛主席是不是亲笔写过“汉皇重色思倾国”的《长恨歌》?是,不假,确有其事,这是一大新闻。又问:毛主席是不是只写了一百四十八个字?毛主席的手迹是不是落到“汉中人”的手里?汉中人是不是又把它转送到一个书法家儿子的手里?书法家的儿子是不是把如此宝贵的东西换大烟了?毛主席手书《长恨歌》的“长卷”、“真迹”是不是落在庄之蝶这号轻薄文士的手里而且公开展出?哈哈,子虚乌有!小说家言!戏谑之笔,不可当真。
《长恨歌》原诗120句,840字。据可靠材料证实,毛主席题写的《长恨歌》32句,224字(并非148字)。诗人臧克家称,毛泽东的书法“风格独具,为世所称。六十年代,曾书写白居易名篇《长恨歌》,行云流水,疏朗有致,显系忙里偷闲,游目移情之佳作,惜世人罕见,今勒石流芳,以供欣赏。原诗太长,未能终篇,缺陷之美,弥足珍贵。”手迹原件,现存北京西山中央档案馆,藏之名山;手迹石刻,立于《长恨歌》诞生地仙游寺禅林,世代流芳。
1990年,古塔专家罗哲文来仙游寺考察。他回忆说,毛泽东主席60年代初书写过白居易的《长恨歌》,田家英向他展示过原件。罗先生建议寻找,务期找到,镌碑为念,供人观赏。中国作协周明、中办王天生和仙游寺文管所所长王殿斌,是年冬日,一行三人,历经周折,柳暗花明,大喜过望,复印原件,留下真迹,然后下山,延工请能,精雕细刻,勒石立碑,为香山居士流芳,为仙游寺增光,为毛体遗世称庆。
毛泽东的书法真迹从来没有公开展出过,更不用说拿它做招牌举行什么新闻发布会。毛泽东书《长恨歌》224字,手迹藏之名山——中央档案馆;碑刻立于山麓——陕西周至仙游寺。
小说就是小说,读者须把小说当小说读;史料就是史料,作家须把史料当史料写,像换大烟一类的玩笑,太过分,赚得人一愣一愣的,犯了糊涂。
1995年5月27日
《送平凹下乡——排场!》
【附:消息两则】
《废都》作者贾平凹欣然同意到改革开放成就突出的华西村短期生活。行前,市上送,省上送,北京宴请,作协领导亲自陪同,一时间,声誉鹊起,成了热门话题。
贾平凹体验生活,作家寻常事,人们反觉新鲜。
此调不弹久矣。
当年,毛泽东主席说:同新的人民群众相结合,再也不能迟疑了。还说:到最广大的人民群众中去,观察、体验、熟悉他们的生活,熟悉他们的语言。
“深入生活”的口号没有错,要说有错的话,是宣传上走极端,理解上绝对化,把文艺家深入生活同行政干部下乡下厂进行调研混同起来,后来,又把文艺家深入生活同知识分子的思想改造混为一谈。知识分子的头上顶着资产阶级的帽子,不脱几层皮怎么行?作家坐家,老在家里舒舒服服坐着不成,安富尊荣四体不勤可是要“变修”的,你不下去我不开饭。下去以后要是说大粪臭或者脚上不踩满牛屎,你就是贵族老爷。深入生活往往变成处分或惩罚,谁不听话谁不老实就叫谁下去劳动,劳动就是改造,劳动改造就是劳改。作家听说要放他下去,立刻色变。
那么,“五七作家”和“知青作家”怎么解释?他们的“右派生活”和“老三届情结”现在还没写完啊!固然,蚌病成珠,然而,宁肯没有文学,也不杀鸡取卵。
改革开放,大家讨论过深入生活的问题,认为“到处有生活”,不一定非到最艰苦的地方去才是“深入”,“火热的斗争生活”也不见得都在农村和工厂,最火热的“文化大革命”却在城市。
按照毛泽东的解释,“深入”就是“观察”、“体验”,“深入生活”就是“同人民群众在思想感情上打成一片”,经过作家的加工和改造,经过典型化的艺术创造,作家才能进入创作过程。毛泽东的这些意见还是对的,即使到了改革开放的今天,“深入生活”仍然一碧万顷活水。所以我认为,深入生活应该理解为深入人的灵魂,而非一概而论必须实行刻板的“三同”。
我们今天所要强调的应是深入生活的动机和深入生活的方式。深入生活就是“熟悉”和“体验”,不是负罪和谢罪。深入生活贵在深入人心,熟悉思想感情,体验人性人生,不是强求“同吃、同住、同劳动”。
现在,家家有电视,作家有电脑,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深入生活在有的作家看来不那么重要了。难道没有看见“右派题材”、“插队题材”、“文革题材”在一些名家笔下或重复或轻浅江郎才尽?难道没有看见“说字”、“码字”现象和“影视俗语”满天飞,髙级宾馆“侃故事”大行其道?难道没有看见上帝给女人穿上的裤子被人扒了下来冒充现代文明,“床上功夫”和“深层感受”不堪入目,人欲横流,道眼空濛?当此时也,不妨在干文艺这一行的人的耳边提个醒:“请您深入生活!”生活不会亏待作家。君不见有的作家已经下海上岸、摩拳擦掌、决心一搏么?他们是精神资源的富有者,他们的作品有望一新人的耳目。
所以,中国作协和陕西作协的领导动员贾平凹到华西村看看,其情可感。然而,方式应该多种多样,原本“布衣”的平凹,“微服”下江南该有多好!
礼数无妨意思、意思,送迎何必风光、风光,广而告之,心到就是了。
“巡按出朝,地动山摇”,不好!
1996年2月
【附】 消息两则
贾平凹赴华西村体验生活
翟泰丰等同志为其送行
本报讯 1月13日,在北京西城文采阁,中宣部副部长、中国作协党组书记翟泰丰与王巨才、张锲、施勇祥等同志特意为即将前往江浙地区深入生活的贾平凹送行。
为了让这件事情得以实现,中国作协党组、书记处的同志在这一段时间内做了大量的准备工作。这件事首先是作协党组书记翟泰丰倡议的。泰丰同志十分关心贾平凹的创作,早在一个多月前,他就在同贾平凹的一次交谈中建议贾平凹到改革开放成就突出的地区去看一看,后来又几次给贾平凹写长信,商讨深入生活的事情。中国作协党组和书记处的其他同志则先后多次同江浙地区及陕西、西安方面协商,精心安排了贾平凹这次深入生活的各项事宜。本来贾平凹想直接从西安去南方的,但热情的翟泰丰一定要在北京为他送行。
……
1月13日,张锲和贾平凹一起赴江苏,踏上深入生活的第一站。
又讯 1月12日,陕西省和西安市领导崔林涛、秦天行、施启文及省文联、省作协的领导作家围桌而座,为平凹送行,一杯清茶,几多叮咛,为平凹送上领导、同志和故土的祝愿。贾平凹对省、市各界对他的关怀深表谢意。
(原载1996年1月27日《作家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