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穴书评|我对「自然」抱有身体欲望,有人会笑我吗?(3813字/10分钟读完)
作者:Jay
校对:LIT.CAVE 编辑部
配图:Online
《幽灵:一个关于童年和青春的故事》
出品方:可以文化
出版社:浙江文艺出版社
出版时间:2021年02月
作者:[日] 北杜夫
本书简介
青年的“我”身处成长边界,过去的不安和希望在心中渐渐苏醒。曾经痴迷于昆虫的少年时光、逝去的父亲和突然离去的母亲、第一次拨动“我”心弦的美丽少女、穿插在回忆中的优美旋律……
随着岁月的流逝,那些鲜明的细节渐渐淡去,但在记忆的角落里,它们似乎在向“我”提示着什么重要的线索。
我们接触一个没听过的作家,就好比发现新开的奶茶店,如无意外,你会先查一查评分。如果这个作家连百度百科词条都没有,那么,想必你也不想浪费自己对一杯奶茶的期待。
除非,这杯奶茶,让你在饮之前已经熟悉它是什么味道。
北杜夫就是这么一杯奶茶。这位日本作家生于东京,气质上有点像川端康成和太宰治,读他的作品,我们很容易想到《人间失格》的一个情节:
主人公小叶刻意让自己出丑,引得同学们大笑不止。这时候,另一个同学走到他身后,说:故意的,你是故意的。
北杜夫的「故意」,最初表现在他的畅销作《翻车鱼航海奇遇记》(又译:《曼波鱼大夫航海记》),这部作品是他以自己经历写成的。1958年至1959年,他以船医的身份,乘船从印度洋航行到欧洲旅行。《翻车鱼航海奇遇记》和当时的日本文学一样受到欧美风潮的影响,而其中又以美式幽默占主导,所以刚一出版,就很受日本读者喜欢。
北杜夫是一位生性幽默的作家,他经常在随笔中调侃自己的一些病况。此外,他十分热爱收集昆虫,他自封「翻车鱼·马布斯共和国」主席,领土是自家院落。
中年的时候,他结识了随笔作家畑正宪,畑正宪是个很有爱心的作家,在北海道建立了「动物王国」专门饲养流浪动物。两人十分投契,在一次交谈中北杜夫提议,他的「共和国」可以跟「动物王国」结为联盟,从日本独立出去。
不过,越是本能地取悦别人的人,心理上就越有一股自卑的感觉。就跟喜剧演员卓别林和憨豆都有抑郁症一样,事实上,北杜夫患有精神疾病,还是严重的躁郁症。
北杜夫生于1927年,比三岛由纪夫小两岁,这两位作家的创作都受当时国际战事影响,不过在文学表现上,北杜夫却跟三岛由纪夫截然不同。
北杜夫偏爱自然万物,尤其是昆虫。他从小喜爱搜集昆虫采集,在一本带有自传性质的小说《幽灵》中,他花大部分篇幅写主人公跟昆虫接触的经历。
我把目光转向道路旁的水沟,一只蝴蝶停在沟边,静静地开合着翅膀。方才的诸多幻想之中,只有这只蝴蝶是真实的。
在这部长篇小说处女作里,北杜夫对自然描写倾注了不少笔力,甚至可能令读者感到厌烦。这让我们想起《瓦尔登湖》。
不过,得益于日本文化中「万物有灵」的传统——在日本传统宗教「神道」里,有着「八百万神」的说法,自然界有很多生物和非生物,都被日本人奉为神祇——北杜夫描写的自然,是有些神话色彩的,又由于他成长的背景是二战时期,所以多少有点颓废黑暗,在风格上,像日本的「暗黑美学大师」涩泽龙彦。
然而,他可不是个整天扑蝶捉虫子的乡村作家,北杜夫出生于东京,而且被三岛由纪夫誉为「首次拥有市民性的日本文学」。那时候的东京,还是个到处荒野的地方,北杜夫出身于医学之家,父亲又是诗人,所以他打小养尊处优。1995年,东京遭遇空袭,他家被炸毁,近百箱昆虫标本化为灰烬,那全是北杜夫的收藏。
北杜夫的长篇小说《幽灵》是部不错的作品,它写了一个年轻人对成长感知历程,而这种感知有着两重性。其中,最重要是自然风景与城市交融的气息。书中写到他所热爱的大自然,城市的环境虽然没有落实在字句,却像幽灵一般漂浮着,尤其是战时和战败后日本人的状态,都很是体现城市中市民的精神气质。
北杜夫是精神科医生,父亲也专攻医学,按理说,写作充满科学理性的味道才是。但,这本书是北杜夫的「童年与青春物语」——想想,一个人十几岁的时候,最迫切的莫过于要认识自己的「灵魂」,正如书名「幽灵」。所以,这是北杜夫和他的幽灵的故事。
书中的主人公,很早就经历至亲接连死亡的悲剧,他体质弱小多病,得过严重的肾炎。在社交上,又不善与人交往,经常像个跟踪狂似的观察身边的少女。倘若他出现在我们身边,也是个不起眼的灰色人影罢了。但对于他来说,周边一切值得都他倾尽注意力去关注,任何看似平常的事物,在这个人的内心,常常激起阵阵青春的波纹。
如果我们把它看作这是一个自恋作家缅怀过往的作品,那么,会觉得整部书都在无病呻吟。而如果联系日本当时的社会状况去读,我们会发现《幽灵》写的,是日本这个国家的「童年和青春」,也就是现代化。
日本是个岛国,由于地理环境的特殊,自古以来多灾多难。每当天灾来临,日本人就会向神明祷告,久而久之就会敬畏自然。
在小说中,北杜夫也醉迷于大自然的神秘。千百年来,秉承着「万物有灵」的观念,日本人看待万物,就像一个懵懂无知的孩童。
到了北杜夫的时代,日本民族对世界的认知,一下子成长为一个青年。于是,当北杜夫笔下的主人公漫步到山顶时,小说突然有了这一幕——
恣意倾斜的盛夏日光下,浓郁的植物芬芳熏陶着我,谄媚的昆虫震翅声逗引着我,博大莫测的大地怀抱着我。我,第一次亵渎了自己。
我若是说当时的我对“自然”抱有性欲,有人会笑我吗?
初读这一段,觉得是恋物癖的自白。然而,从敬畏转到性欲,日本文化对待自然的态度,不正是这样吗?所谓性欲,不仅是渴望感官体验,也不止迫切释放体内的本能,而是,把自然转化为一个交合的对象。
随后,主人公内心自白道:
我是这个世界上和“自然”最亲的人。是自然生下了我。我绝不能忘记“自然”。
我们可以把这句话理解为,主人公宣告自己童年的结束,这是以自己亵渎大自然为标志的,大自然,又是生下他的人。
我们不妨把它看成一个标志性事件,它不仅表现北杜夫心理上的转变:他从一个敬畏自然的少年转变为热爱。更重要的是,也预示着日本文学对待自然万物的变化。在这之后,日本文化中的自然界不仅作为一个泛灵世界而存在,还不断给文艺工作者提供养分。
当今日本的文化产业的成功,其实都要感谢北杜夫对大自然的那次亵渎。因为它打破了日本人对大自然的敬畏,在此之后,日本的文艺工作者都争先恐后地,在大自然的八百万神身上释放身体欲望。
《幽灵》这部小说充满着「丧」气,多少是受到德国作家托马斯·曼的影响。
托马斯·曼的代表作《魔山》讲的是一堆社会寄生虫在疗养院的故事,那里有普鲁士军官、俄国贵妇人、荷兰殖民者、天主教徒等,整个疗养院弥漫着病态的、垂死的气氛。如果这段话放到《幽灵》,我们会发现,这多么契合,不同的是,这个疗养院不是外界,而是主人公自己的身体。
在北杜夫成长的岁月,日本是法西斯轴心国之一,所以无论科技、社会制度还是文化,都受德国影响,宫崎骏电影《起风了》中那个飞机设计师,也到过德国深造,之后才回日本制造出新型战机。
北杜夫十分喜爱托马斯·曼的小说,他的名字就出自托马斯·曼的《托尼奥·克律格》。
北杜夫似乎吃透了托马斯·曼文学作品里的内面性表达,所以,他的《幽灵》在现实关怀上比较缺失,当然,我们不能要求每部小说都关注社会历史,而且,受四十年代日本文学流派「无赖派」的影响,小说可以说是极端关注个人的。
这样的作品有个好处,就是无论哪个时代的读者拿在手里,都不一定会过时,因为人在成长中心路历程大抵相似,这就很容易让我们在阅读中产生共情。
不过在当下的语境里,《幽灵》这部书难免显得「不合时宜」,所谓「不合时宜」并非北杜夫不受欢迎,而是它对于Z世代读者来说,有点陌生。北杜夫太过热爱自然,他把很大部分的生命热情都倾注于对自然的研究中,这是生于Z世代的我们很难亲身体验的。
所谓Z世代,是受科技产物影响很大的一代人。这一代人主要通过互联网媒体认知世界,他们在网上看过的风景,大多经过P图技术处理。而相比于春游,似乎电脑和手游的视觉特效更能吸引他们的注意力。即便站在路边,能指认出一些植物名字和特性的年轻人,其实很少。
相比于20世纪以前的人,Z时代是「远离大自然」的一代人,他们是在大理石和钢筋水泥之中长大的,而随着许多地方的城市化进程越来越快,他们很难能像北杜夫那样,因为发现一只甲虫,而激动得连生病都不顾了——
晚年的北杜夫,曾经为了看昆虫标本,甚至拖着病重的身体离开东京。当时,长野县一位昆虫收集家发现了新品种的艳金龟,于是特意为甲虫取了含有「北杜夫」发音的拉丁语学名manbou(翻车鱼)。对此,北杜夫「极为惭愧,又深感荣幸」,他迫不及待地说,自己特别喜欢这种艳金龟。
其实北杜夫在这部小说中所表现的气质,有点接近普鲁斯特,尤其是他的抑郁心态和对少女的情欲。而这,或许也可以像时光机一样,带我们回到童年的一个下午,或是我们看见陌生少男少女而内心悸动的某个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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