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读时刻】蒋勋细说红楼梦 | 第十二回(上)

蒋勋﹙1947年-﹚,台湾知名画家、诗人与作家

《蒋勋细说红楼梦》是蒋勋倾注长达半个世纪反复阅读《红楼梦》数十遍后的心血之作,也是他根据自己对中国文化美学的精深研究,从人性的、文学的角度挖掘《红楼梦》独特的人文内涵,还原《红楼梦》真正的文学内蕴的震撼大作,他让读者不再陷入诸如考据、论证、红学派别的迷阵,以独特的青春视角,从心理学、文学、民俗等不同知识领域解读了另一种《红楼梦》。

第十二回   庆寿辰宁府排家宴 见熙凤贾瑞起淫心

第十二回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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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熙凤毒设相思局

凤姐回到家,跟她最得力的助手平儿聊天,这时有人回说:“瑞大爷来了。”贾瑞大概是三天两头地往荣府跑的。王熙凤就赶快说:“快请进来!”她刻意地请贾瑞进来,是存心要捉弄他。

贾瑞完全进入“痴”态,完全没有了理智,当他爱一个人爱到这种地步时,王熙凤讲的任何一句话他都相信,“痴情”与性别无关。

我们每个人一生中都会和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缘,有时是善缘,有时是恶缘。善与恶取决于我们如何平衡理智与感性,使有可能发展成恶缘的事转成善缘,人生中最容易玩弄的人也一定不要玩弄,因为真有因果。

贾瑞、王熙凤的调情

“贾瑞见往里让,心中喜出望外,急忙进来,见了凤姐,满面赔笑,连连问好。凤姐也假意殷勤,让茶让坐。”

“见凤姐如此打扮,亦发酥倒。”“酥倒”这个词用得极好,他已经根本没有任何理智可以支撑了,整个人都软掉了。

贾瑞已经昏了,眼睛迷迷糊糊地,看不清的感觉,“因饧了眼问道:'二哥哥怎么还不回来?’”二哥哥是谁?就是贾琏,王熙凤的丈夫。

王熙凤只回答说:“不知什么原故。”凤姐这个回答其实比较自然,而贾瑞接的话就非常不正经了,他说:“别是在路上有人绊住了脚,不得来?”可是王熙凤的回答却是更厉害的调情,她说:“未可知。男人家,见一个,爱一个,也是有的。”王熙凤是在故意整贾瑞,给他设置陷阱。

贾瑞笑道:“嫂子这话说错了,我就不这样。”他对王熙凤说的这一句话也许是真的,可能他真的这一生一世就是只爱过这一个女人,而这个女人却注定要把他整死。这大概是他的初恋,没想到自己会死在初恋上。

凤姐笑道:“像你这样的人,能有几个呢,十个里也挑不出一个来。”

贾瑞的山盟海誓

“贾瑞听了,喜的抓耳挠腮。”贾瑞又道:“嫂嫂,天天也闷的很?”凤姐就回答:“正是呢,只盼个人来说话,解解闷儿。”贾瑞很高兴,觉得自己的话说到了王熙凤的心里,就说:“我倒天天闲着,天天过来,替嫂子解解闲闷,可好不好?”凤姐笑道:“你哄我呢,那里肯往我这里来。”

那贾瑞就说:“我在嫂子跟前,若有一点谎话,天打雷劈!”如果细看《红楼梦》的这些地方,你会对贾瑞产生极大的悲悯。他根本不能自制,他的每一句话都是真话。

“只因素日闻得人说,嫂子是个利害人,在你前一点错不得,所以唬住了。我如今见嫂子,最是有说有笑,极疼人的,我怎么不来?——死了我也愿意!”

贾瑞的悲剧是自己不够聪明,没有办法判断真相,不知道王熙凤在演戏,而王熙凤的戏又演得极好,可他完全被弄懵了。

贾瑞无法自制的情欲

凤姐笑道:“果然你是明白人,比贾蓉、贾蔷两个强远了。”贾蓉、贾蔷是跟王熙凤很亲的。刘姥姥来的那一天,王熙凤正在忙,贾蓉进来要借玻璃炕屏,王熙凤就有点故意戏弄他,明白地表现出王熙凤很爱贾蓉。然后她说蓉儿回来,但贾蓉回来等了半天,王熙凤也没有话讲,说你走吧,我现在没有空,晚上再来找我。很多人会猜想王熙凤跟贾蓉的关系有点暧昧,可是作者没有明写。王熙凤可能是风月场上的老手了,玩这些她总是处于主控的状态,而这时她却装成很干净的样子,反而特别批评贾蓉。整个贾府其实有很多是非。大家肯定记得那次焦大喝醉了酒,骂说“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指的就是王熙凤。王熙凤当然也知道贾瑞可能在外面听人说过贾蓉跟她很亲的事情,所以她说:“我看他那样清秀,只当他们心里明白,谁知竟是两个胡涂虫,一点不知人事。”

听到王熙凤骂贾蔷和贾蓉,贾瑞觉得自己真是不得了。他在学校里是一个懦弱无能的人,既不会判断是非,也不会处理事情。可这样一个在社会上比较卑微的人,一旦受到赞美,忽然就觉得自己是一个很强的人,他觉得自己可以和贾蓉、贾蔷比了,而平常他跟那些人是根本无法相提并论的,他不晓得这是凤姐在耍他。

这时的贾瑞很惨,他以为这一切是真的,他甚至也愿意相信这种玩弄是真的,因为他有生以来从没有得到过这样的赞美。这是一个卑微者的哀伤,或者他宁愿死在这个事情上,似乎这件事是他临终前一个华丽的梦想。他的一生根本没有梦想,不可能有美丽的爱情,不可能功课做得很好,不可能在任何事情上成功。日常生活中,周围这样的人常常是我们容易忽略的,这样的人如果有一天忽然能感觉自己也可以跟别人一样,去爱一个美丽的女子,结局就会很惨。我完全是从悲剧的角度看贾瑞,可是作者很厉害,他用闹剧的方式写了一个悲剧。

“贾瑞听了这话,越发撞在心坎上,由不得又往前凑了一凑,觑着眼,看凤姐带着荷包,然后又问戴着什么戒指。”本来已经坐得很靠近了,他得寸进尺又往前移动,可见他的情欲真的无法自制了。眯着眼开始看凤姐的荷包,以前女孩子、男孩子腰带上都会挂几个荷包,女孩子会在里面放一些饰品、香粉、胭脂等小东西,男孩子会放鼻烟壶之类的。荷包是非常私密的物件,我记得以前有个民歌就叫《绣荷包》,女性常常会把荷包送给心爱的男子作为定情之物,她们的荷包不会轻易让男子去碰。贾瑞竟然去看王熙凤腰上挂的荷包,很不礼貌,然后又问她戴着什么戒指,越来越接近她的身体,他当然不是在看她的戒指,而是在看她的手。从这些地方读者都能看到,贾瑞已经昏了头。一旦王熙凤给他一些暗示,他觉得可以得寸进尺的时候,他本能的欲望就爆发出来,再不阻止的话,他可能就要去摸人家的手了。

这时王熙凤当然要阻止他,就悄悄说:“放尊重着,别叫丫头们看见笑话。”这才是王熙凤应该讲的话,很有威严。凤姐是何等人物,她当然不会让贾瑞这样的人碰她,她觉得这个男人真是太不像样了。贾瑞本来就是这样一个人,他在贾家根本是没有人看得起的一个小人物,他平常也总被人家侮辱,大家记不记得打架那一回是谁在骂他,是帮贾宝玉拉车的李贵在骂他。

“贾瑞如听纶音佛语一般,忙往后退。”可见贾瑞是非常听话的人,问题出在凤姐身上,凤姐此时如果好好教训他一顿,他也就不敢来了。可是凤姐却像猫玩老鼠一样,抓一抓、放一放,贾瑞就真的完蛋了。凤姐笑道:“你该去了。”贾瑞说:“我再坐一坐儿——好狠心的嫂子!”两个人的关系发展到这里,王熙凤已主宰了全局,贾瑞则完全昏了头,毫无判断力。情欲到了最无奈的时候,多坐一会儿都是好的,其实就是赖皮了。

贾瑞至死不悟的深情

凤姐又悄悄地道:“大天白日,人来人往,你就在这里也不方便。”这句话其实很恐怖,他们好像要做什么,大白天里不方便。“你且去着,晚上起了更你来,悄悄的在西边穿堂儿等我。”这是不是调戏?凤姐对这件事要负很大的责任。贾瑞的爱完全是糊里糊涂的,他根本不敢安排下一步要做什么,反而是凤姐儿在安排整他了。

“贾瑞听了,如得珍宝,忙问道:'你别哄我。但只那里人过的多,怎么好躲的?’”他还是有一点害怕,个性卑微的人,一旦美梦成真,一定不太敢相信。再说,穿堂是人走来走去的地方,怎么会约在那里?凤姐就说:“你只放心。我把上夜的小厮们都放了假,两边门一关,再没别人了。”其实王熙凤在设一个狠毒的计,两面门一关,这个贾瑞就跑不掉了。

“贾瑞听了,喜之不尽,忙忙的告辞而去,心内以为得手。盼到晚上,果然黑地里摸入荣府。”这是非常危险的事情,因为荣国府是官府,像衙门一样,门禁森严,外人根本不能随便进去。贾瑞是外面子侄辈的远亲,不住在荣府里,所以他摸入荣府就冒了很大的风险。此时的他色迷心窍,已经到了完全不顾后果的状态。“趁掩门时,钻入穿堂,果见漆黑无一人。”他发现王熙凤没有骗他,这个地方真的没有人。“往贾母那边去的门户已锁,倒只有向东的门未关。”现在门一关,穿堂就变成口袋了,贾瑞就傻乎乎地钻进了这个口袋。

“贾瑞侧耳听着。”读者大概可以想象,贾瑞此时心跳有多快,人有多么紧张,兴奋地等着人来,又怕被别人发现,心里七上八下的。“半日不见人来,忽听'咯噔’一声,东边的门也都关了。”东边的门一关,贾瑞就再也出不来了。什么叫穿堂?是两个高房子中间的那个巷道,两边是高房子的墙壁,爬都爬不上去。对此,贾瑞糊里糊涂,然而王熙凤是知道的。

“贾瑞急的也不敢作声,只得悄悄出来,将门撼了撼,关的铁桶一般。此时要求出去,亦不能够,南北皆是大房墙,要跳又无攀援。”他希望门没锁好,还能逃走,可是那大户人家的门一旦关上了,丝毫撼不动。想要跳墙,又不可能,除非他有电影《卧虎藏龙》里面人物的功夫。“这屋内又是过门风,空落落;现是腊月天气,夜又长,朔风凛凛,侵肌裂骨,一夜几乎不曾冻死。”大家肯定听说过“过堂风”,小时候我们在穿堂里睡觉,母亲就会说那里风大。此时正值腊月天,他是去幽会,衣服一定会穿得漂亮一些,不会穿得太厚重,就在这样一个寒冷的夜里,他被关在穿堂里面,一直等到黎明。可以想见,蹲在那里发抖的贾瑞内心的煎熬和他在寒风中挨冻的痛苦。

王熙凤根本忘了这件事,因为她只是想给他一个教训,整整他。可是有趣的是,这样的教训竟然无法奏效——在贾瑞看来,这简直是个恩赐,至少王熙凤给了他这样的机会,我认为这才是悲剧。我们看这部小说,大概会设想,如果我是贾瑞,我上了这次当,冻了一夜,第二天会觉得王熙凤是个坏蛋,会彻悟了,可是贾瑞没有。然而正因为如此,我们才看到贾瑞的痴情。如果从另外的角度看的话,很容易彻悟的其实都不是痴情,真正的痴情一定是至死不悟。很少读者能明白作者讲的“情既相逢必主淫”到底是什么意思,其实是说痴情到这种程度是对自己生命的一种消耗。

贾瑞的身世

“好容易盼到早晨,只见一个老婆子先将东门开了,去叫西门。贾瑞瞅他背着脸,一溜烟抱着肩竟跑了,幸而天气尚早,人都未起,从后门一径跑回家去。”

前面根本没有交代贾瑞的家世,下面才开始讲贾瑞的家世。我们看一部小说对其中的某个人物感到讨厌时,如果作者在此时告诉你,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一个人的时候,你就会开始同情他,这就是“转”。我以前在做行政工作的时候,有时候会觉得好讨厌某个人,不明白这个人怎么会讲话每次都让人这么难过、不舒服,这么低级趣味。然后我就用了一个方法,就是开始写小说,把他变成我小说的主角,写着写着我就想说明他为什么会这样,开始为他着想,想他长大的过程中碰到什么什么事,最后我会忽然很喜欢这个人,因为你为他找到了一个理由。如果作者只是要写贾瑞跟王熙凤的情爱生活,他不会写这一段。

作者以第一人称出来交代贾瑞的身世:“贾瑞父母早亡,只有他祖父代儒教养。”贾代儒书读得很好,可是却屡试不第,没有办法做官,一辈子都很寒酸,最后只能在贾家的私塾里做了个教书先生。这样的人内心郁积着一种不平,他们总觉得自己是最正义的,教训也最严格。所以贾瑞很惨,在这样一个严格的、做老师的祖父跟前长大,贾代儒把他一生不得志的郁闷都发泄在孙子身上:“那代儒素日教训最严,不许贾瑞多走一步,生怕他在外吃酒赌钱,有误学业。”然而,这个被严加监管的孙子一旦出事,就是大事,因为他根本没有人生经验,完全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的。如果他从小就调皮捣蛋,也不会被王熙凤骗成这样。贾瑞的悲剧在于他完全是一个傻瓜,对于他的傻,他的祖父要负很大的责任。

“今忽见他一夜不归,只料定他在外非饮即赌,嫖娼宿妓,那里想到这段公案。”贾瑞其实蛮乖的,他竟然到二十岁才第一次逃家。而作为权威的祖父,根本不问孙子一夜不归做什么去了,只是想到最坏的情况。可见所谓权威的父权,是从来不问小孩子在外面做什么的,反正你一夜不回来非饮即赌,要不然就是嫖娼宿妓。我现在常常会看到父权里面对孩子的猜测,他总是往坏的地方去想的,不会说坐下来,问问孩子晚上到底去了哪里,这才是真正的对话关系。亲子教育里面最悲惨的事情是根本不能沟通。

贾代儒根本不知道贾瑞被王熙凤调戏这件事情,更不会想到孙子已经二十岁了,他有情欲,会爱上女人,会因为情欲遭人算计。贾代儒的脑子里面没有这些,他是典型的又酸又臭的冬烘先生,由此,读者也就明白了贾瑞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在这种情形下,贾瑞哪里敢说我爱上了王熙凤,那还不被打死?肯定要说谎,就说他到舅舅家睡了一夜。可他竟然连说谎都说得很糟糕,因为这个事情是很容易查证的。代儒道:“自来出门,非禀我不敢擅出,如何昨日私自去了?据此亦该打,况且撒谎。”从这一段可以看出,贾瑞绝对不是坏孩子,每次出门都会跟祖父说,从来不敢在外耽搁。贾代儒气愤贾瑞擅自离家,而且撒谎,当面戳穿了他。“因此发狠,到底打了三四十板,还不许吃饭,令他跪在院内读文章,定要补出十天的工课来方罢。”古代的三四十板不是那么好受的,而贾瑞刚刚冻了一个晚上,现在又不让吃饭,罚跪背文章,真是苦不堪言。

这样的教育,会使贾瑞改变吗?会克制他的情欲,从此改邪归正吗?当然没用。接下来我们会看到贾瑞竟然变本加厉了。

在如今的社会里,贾瑞这样的男孩子其实不少,社会开放后,发育中的男孩子在网络上什么都能接触到,他的情欲生活非常混乱。而这是父母和老师最不容易理解的苦处,大人们都忘了自己的青少年时期是怎么过来的,尤其是父亲。他绝对拉不下脸来跟儿子讲自己年轻时的情欲,所以亲子之间无法沟通。

贾瑞的痴情悲剧

下面的一段让人看了真的会很心痛。情欲自我燃烧的那种煎熬,不是礼教、教训可以改变的。我们也以为贾瑞遭了苦打,饿着肚子,跪在风里背书,其苦万状,一定会长记性吧,可是绝对没有。那种本能的欲望驱使得他已经像个动物一样,他变得更渴望追求到那个东西。我们会觉得他笨、他傻、他痴,可是他至死不悔,就是要走向那条死路。

“此时贾瑞前心犹未改,再想不到是凤姐捉弄他。”我们都会觉得奇怪,你被关了一个晚上,王熙凤也没来,这不摆明了是捉弄吗?可是当局者迷,他永远要给自己一个希望。他会想,对方一定还爱我,她不是不来,她一定是有别的事。处在这样状态里的人,是自己愿意去受这个苦。此时如果你告诉他,人家根本不爱你,你就死了心吧,这才是对他最大的伤害,是他平生最大的绝望。

他觉得还有希望,“过后两日空闲,仍来找寻凤姐”。贾瑞还没有讲话,没说自己怎么挨冻、怎么被打,王熙凤却先抱怨说你怎么那天没有来?这就是王熙凤厉害的地方。可以看到,在这个关系中,强势一方与弱势一方之间的落差有多大。贾瑞一听这话,觉得他爱的人竟然抱怨他失信,当即发誓说我那天真的去了,最后也搞不清楚为什么两个人没有见到面。这个贾瑞竟然糊涂到这种程度,他明明被捉弄冻了一个晚上,可是当对方责备他时,他立刻觉得可能是误会了,一定是有别的原因。其实他是自己在骗自己,已经不需要别人骗他了。

“凤姐因见他自投罗网,少不得再寻别计,令他知改过。”凤姐觉得,你这个人上次没死心,还要再来,这是你自找的,王熙凤此时对贾瑞没有任何悲悯。当然,自作孽,不可活。贾瑞不一定是死在王熙凤手中,他是死在自己情欲的纠缠与不可自制中。凤姐这个强势的人要为自己找一个台阶,说害他是要他知道领悟,知道改过,可是贾瑞已经不可能改过了,他必然死在他自己情欲的火焰当中,也可以说,他在用另外一种方式自我完成。

死于自我情欲的火焰中

王熙凤就说:“今日晚上,你别在那里了。你在我这房后小过道子里那间空屋里等我,可别冒撞了。”贾瑞受了那么大的苦,可如今对方给他一点点机会,立刻又兴奋起来了。他说:“果真?”凤姐说:“谁可哄你?你不信,就别来。”他当然相信了。读到这里,你不得不说,贾瑞的悲哀其实是人性的悲哀,他愿意相信,他觉得王熙凤如果不给他这个机会才是悲惨的事。所以他立刻就说:“来,来!死也要来!”他又讲了一次“死也要来”,他一步一步因情欲的推动走向生命的尽头。

真正好的文学家会看到人性底层的无奈,我对贾瑞一直不敢有丝毫的轻蔑,因为“无奈”本身也是人性的尊严。张爱玲曾经写过这样一个故事:街头,一个丈夫一直在打自己的太太,打得路人都看不过去了,就叫来了警察。警察要以妨害罪把丈夫抓到警察局去,那个太太却把警察推开,跟她丈夫说,回家再给你打。这是张爱玲笔下最迷人的地方。人性当中有一种东西你无法解释,情爱中的悲哀其实是人性中最无奈的部分,你从合理的角度是看不明白,也解释不清楚的,真正的好作家就会写到这个东西,会让你看到人性的迷失。当局者迷,他完全无法自觉。可能每一个人都在某一种“迷”中,那个“迷”是解不开的。别人都看得很清楚,只有你自己看不清。如果有一天你知道自己也在某种“迷”中,你就一定会同情贾瑞。

下面一段很惨,用了非常可笑的闹剧的方式写出了贾瑞最大的悲剧,贾瑞粗话连篇,可是里面隐藏的悲剧恰恰就是前面提到的那种无奈的状态。

最苦的情欲煎熬

“凤姐道:'这会子你先去罢。’贾瑞料定晚间必妥,此时先去了。凤姐在这里便点兵派将,设下圈套。”王熙凤这一次不只是要冻他一晚上了,她还要调兵遣将协助她来整贾瑞。

“那贾瑞只盼不到晚上,偏生家里亲戚又来了,直等吃了晚饭才去。”其实中间没有多长时间,贾瑞大概一直走来走去,什么事都不能做了,就想晚上跟凤姐要怎么样。那真的是情欲难耐,人生最苦的就是这个东西,他先给自己一个希望,然后在那个希望里面一直受苦。家里来了亲戚,他又必须招呼客人,简直快急死了。

“那天已有掌灯时分,又等他祖父安歇了,方才进荣府,直往那夹道中屋子里来等着。”到了那里,贾瑞像“热锅上蚂蚁一般,只是干转。左等不见人影,右等不见声响”。这里的时间是贾瑞心理的时间,实际上并没有多长时间,当一个人盼望另一个人来的时候,就会觉得时间变得漫长,其实是等的人自己的焦虑。

贾瑞又想:“别是又不来了,又冻我一夜不成?”他在那边胡思乱想,是自己扮演了两个角色,一个说,要不要走呢,一个说,还是多等一等吧。结果永远是多等一等的那个“我”战胜要走的那个“我”。心理学讲,人有理性的我和非理性的我,稍微有一点理性的那个我,会说自己上当了,是人家骗我;而另外一个我就会说,她可能会来的,我要等她。当非理性的我更强的时候,就是人处于最无奈状况的时候。你的理性分析完之后,非理性会告诉你说,还是多等一等吧,她万一来了呢,这个“万一”就带着他一直陷下去。

“正自胡猜,只见黑魆魆的来了一个人,贾瑞便意定是凤姐。”这时的贾瑞完全处于焦急的等待、期盼、幻想状态中,根本没想到要看那个人是谁,其实他爱恋的是他心里挥之不去的一个影子,大概连凤姐也不是,而是他自己情欲的痛苦,他要解决自己的情欲问题。黑灯瞎火地来了一个人,他便“不管皂白,饿虎一般,等那人刚至门前,便如猫捕鼠的一般,抱住叫道:'亲嫂子,等死我了!’说着,抱到屋里炕上,就亲嘴、扯裤子,满口里'亲娘’、'亲爹’的乱叫起来”。

看到这里,我们会觉得贾瑞是一个很下流、很低级的人,底下的场景简直像A片了。可是作者如果不这样写,就看不到“情既相逢必主淫”——他一直在提醒这句话。贾瑞对王熙凤可能是一种爱,这种爱可以往精神上升华,也可以在肉体上发泄,人性本来就存在着这两面。小说写秦可卿的死,告诉你情都是空幻的;写贾瑞的死,告诉你肉体上的沉溺也是空幻的,情与淫在这里合写。

到现在为止,很少人从这个角度谈《红楼梦》,因为《红楼梦》的读者都太高贵了,大家都在看情的部分,可是《红楼梦》对肉欲部分的描写一点也不放松。这里写贾瑞“亲嘴扯裤子”,这是贾瑞最悲哀的部分——一个二十岁男子的情欲,完全没有地方可以发泄的时候,他根本不管那是不是王熙凤,也许即使是一个动物,他也会照样发泄的。

现在是一个情欲开放的年代,很多人主张情欲自主,其实这种自主导致的是一种很混乱的状态,像贾瑞这样的人很多。比如,好多小孩子看了网上的色情图片、电影里赤裸裸的影像以后,情欲被勾引了起来,整夜都睡不着觉,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在这样的状况里,对象是谁变得不重要。这一段里,王熙凤根本没有来,贾瑞糊里糊涂地就抱了对方亲嘴扯裤子。通常人们都把《红楼梦》当古典文学来读,可是它绝对不只是古典文学,同时也是现代文学,里面对于人性的描写是深沉的,对情欲的描写也是真实的。曹雪芹能把贾瑞这个角色写到这种地步,写他的情欲这么直接,不经任何包装。我一直认为《红楼梦》在某种意义上绝对是非常精彩的现代小说。

如果你喜欢一个人,这个人到你家里,你点一支蜡烛,插一束玫瑰,这是情。可是曹雪芹要告诉你的是“情既相逢必主淫”,这个“淫”急迫到根本不要鲜花,也不要烛光,什么都不需要,就是赶快上床。这其实是在写一体两面,只是过程慢一点或者快一点而已。我们希望爱情是比较浪漫的,总是希望把它美化一下,可是作者认为这些不过都是过程。在这一点上,作者的透彻也是一种残酷。“情既相逢必主淫”,“淫”如果是肉体,“情”是精神的话,他认为它们是合在一起的。

“那人只不作声。”刚读的时候还以为真的是王熙凤来了,读到这里你就觉得这个人好像不是王熙凤。“贾瑞扯了自己裤子,硬帮帮就将顶入。”这完全是对性的直接描写,《红楼梦》里面这种描绘非常少。写宝玉见到警幻仙姑,警幻仙姑说你是“天下第一淫人”,宝玉吓了一跳,说我从来不知男女之事,怎么当得起“淫”这个字。可是警幻仙姑却说,“情既相逢必主淫”,情跟淫其实是一样的。宝玉有很多的包装,他喜欢林黛玉,可他从来也不敢讲。他一直在各种纠缠当中,那里面都在讲“情”。可是现在对贾瑞完全是写“淫”,直接写性。

“忽见灯光一闪,只见贾蔷举着捻子照道:'谁在屋里?’”看到这里我们吓了一大跳,王熙凤真是够狠,竟然安排别的男孩子来,而且这个男孩子就是贾瑞班上的学生贾蔷。这下惨了,助教被学生抓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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