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秉仁老中医对亲身经历八次疫情的回忆
叶秉仁先生(1908—1994),江苏江阴华士镇人,1931年毕业于上海中国医学院,1935年又考入南京中央国医馆特别研究班深研中医经典一年,1947年在无锡医疗人员讲习班进修西医一年。行医近60年,临床经验丰富,1978年被定为江苏省名老中医,1981年晋升为主任中医师。
2018年出版的《叶秉仁医论医案》(中国医药科技出版社出版),不仅有不少诊治外感热病的经验,而且他对往日抗击疫情的回忆,可以给我们一些启示。
1932年春,江阴县华士镇“流脑”流行,当时西医尚无特效药问世,叶氏根据卫气营血理论辨治。肺卫证,用麻杏石甘汤加葛根、金银花、连翘等;营血证,用清瘟败毒饮,重用石膏,以玳瑁代犀角,桔梗易葛根,“治疗60余例,治愈率70%左右,效果尚较理想”。
1944年春,又一次“流脑”流行,西医特效药磺胺噻唑(ST)已用于临床。叶氏“在中药治疗'流脑’基础上,增用(肌肉注射、内服或稀释后静脉推注)剂量很轻,共治疗200余例,死亡率约在5%”。
1956年春,“流脑”再次大流行。叶氏所在医院设立隔离病房治疗42例,以西药磺胺嘧啶(SD)和ST为主,中药辨证加减为辅,仅1例死于呼吸衰竭,死亡率2.4%。门诊治疗60余例,则以中医中药为主,死亡3例,总死亡率2.8%左右。
1965年春“流脑”流行,常规治疗全部采用SD等抗生素及西医对症、支持处理,中药极少采用。病房收治64例,死亡3例,死亡率约4.7%;门诊治疗50余例,死亡6例,总死亡率约7.4%,较1956年高。
叶氏对这4次“流脑”流行的诊治疗效做了分析,他认为:“首次纯用中药的疗效最差。末次流行基本上全用西药,死亡率亦较高,而中间两次都是中西医结合治疗,死亡率很低。这一事实,发人深省。”他认为:“末次死亡率之所以偏高,除西药产生耐药性以外,放弃中医中药,也是一个不可忽视的问题。”
叶氏回忆,从他1931年医校毕业回乡行医至1946年,其间15个年头,经历了霍乱四次大流行。
第一次流行时,叶氏已学习过张锡纯《医学衷中参西录》中介绍的防治霍乱的方法,但当时他患肺结核停诊在家,因此凡病家邀治霍乱,即将制备的张锡纯经验方“急救回生丹”“卫生防疫宝丹”之一或两种赠之,告以服法,且另多给药,嘱分发给家属及近邻服用,以作预防。但疗效并不满意,叶氏感叹:“何故与张氏之说有如此出入?地方水土不同欤?抑或服用未能如法欤?”
第二次霍乱大流行,叶氏战斗在临床第一线,他带足张氏二丹,且配服辨证施治的方剂以助丹药之效,却仍然死多活少。“华士南乡小云亭,共住五六家,疫死10余人,请来一个针灸医生,施针无效,而该医亦染疫身亡。”叶氏不断接触患者,不敢疏忽,每天自服“卫生防疫宝丹”,结果虽对他个人确起到防护作用,但对其他人,仍感作用不大,于是对此二丹发生怀疑。并且意识到霍乱“恶化过程,都是由脱水而引起死亡……查阅西医书籍之治疗原则,首先要及时补液,纠正水电平衡,如忽视或治疗延迟,患者即告死亡。得此启示,乃积极学会静脉输液,作防疫需要”。
第三次霍乱大流行,“正当沦陷时期,伪镇长召集地方医务人员,提出办临时时疫医院,此时社会黑暗,资本主义极度泛滥,有钱的西医及药商互相勾结,早将生理盐水抢购一空,华士派专人采购,跑遍宁沪一带,竟会一瓶也没有买到。乃自制生理盐水,以应燃眉之急,而质量不好,快速滴注500mL左右,寒战发热接踵而来,液体无法补足,再用张氏二丹以辅之,收治51例,死亡26例,但比过去单凭二丹治疗,疗效有所提高。”
1946年秋第四次大流行,华士又办临时时疫医院,生理盐水、林格氏液,各药房均有大量供应,二丹废弃不用,结合内服中药煎剂藿香正气饮、香连丸等,疗效显著提高,收治霍乱患者144例,治愈133例,死亡11例(死亡率8.3%)。叶氏认为,以后来的医疗水平来讲,11例死亡中,还可救活过半。“可见治疗霍乱,采取补液法,是至关重要的。”张锡纯也曾说过:“壬午(1922年)孟秋,邑中霍乱盛行,按凉法者多偾事,按热法治者亦愈否参半,惟放胆恣饮新汲井泉水者,皆愈。”但张氏“宁愿给患者恣饮井水以内服补液,而不肯取长补短进行静脉补液”“这是时代使然”,叶氏认为不宜“以超时代的知识来向张氏作苛求”。
以上“流脑”、霍乱各有四次大流行,叶氏的亲身经历,给我们提供了素材,也给了我们启示。当然,每一种传染病的病因不同,病情的轻重缓急不同,西医治疗的背景不同,所以不能简单地与最近流行的新型冠状病毒肺炎相比附。我们就事论事地分析一下,然后谈谈我的看法。
“流脑”在西医没有特效药之前,中医是主要的治疗手段。叶氏1932年不过24岁,对流脑的治愈率在70%左右。他的评价,一会儿说“效果尚较理想”,一会儿又说“首次纯用中药的疗效最差”。何以如此?我想,这要看跟谁去做比较。在西医没有特效药,全世界没有好办法的情况下,纯中医治愈率70%左右,难道还不好吗?但是当西医有了特效药之后,背景就不同了,治愈率70%就不算好了。但至少不能说中医没用,中医是骗人的,只能说中医也是有局限性的。当然,中医的水平也是千差万别的,这只代表24岁叶氏的水平,其他的医生水平可能更高,也可能更低。叶氏盛年时的水平跟青年时也会有不一样。这里只根据这个例子来分析,大概了解一下中医治疗“流脑”的实际情况。
从“流脑”四次流行的治疗情况看,西医有了特效药之后效果大大提高,但是纯西医治疗没有中西医结合治疗效果好。所以,也请西医不要排斥中医,中医西医应该取长补短。
霍乱的治疗,张锡纯研究出了方法,他认为很有效,何以叶氏用之效果不佳?这很难说,有可能叶氏没能真正掌握张氏的方法,也可能不同时代不同地域的患者虽然同样是患霍乱,但还是有差别。所以同样的方法,此有效而彼无效,这都有可能。
叶氏发现对霍乱而言,补液非常重要,纯中医治疗死亡率非常高,采用补液后死亡率大大降低。叶氏这么说,会不会让学中医、做中医和信中医的人泄气?当然有可能,但是我认为不必泄气。你要明白一个道理,中医的发展,特别是过去,是建立在一个一个医生个体发展的基础上的,所以特别慢;西医的发展,是建立在现代科学技术基础上的,是群体的发展,所以非常快。叶氏学习了张锡纯的治疗方法,效果不佳。我相信他一定在琢磨,一定在探究。但哪里有那么容易,每一个医生一探究就能发明治疗各种疾病的方法,这可能吗?而且霍乱这种烈性传染病,叶氏在第一线治病,能够安然无恙,也可算幸运了。我想,历史上肯定有很多中医在探索疫病过程中牺牲了。也就是说,拿疫病与普通慢性病比,要探索出好的治疗方法,更难、更慢、更不容易。而且历史上信息不发达,叶氏看过张锡纯的书,但是可能没有看过王清任的书。之前我的文章已经写到,王清任治疗霍乱采用解毒活血汤、急救回阳汤,还有放血疗法,疗效颇佳。而岭南鼠疫流行时,罗汝兰遍览方书,也是无意中读到《医林改错》而恍然大悟,决定采用解毒活血汤,最终大大降低了鼠疫的死亡率。
在这次疫病流行时,我们首先要感谢西医的各种防治措施,包括隔离、病毒的研究、对患者基础性的治疗。我们中医不要排斥西医,也请西医不要排斥我们中医,中医西医应该并肩作战!
其次,我们要正确地看待中医。我相信,中医一定会探索出有效的方法。因为现在不像古代,每一个中医孤军奋战,现在信息发达,大家能看到的书多,大家平时交流得也多,群策群力,探索出较好方案的速度一定大大加快!但是这个过程不是一蹴而就的,是要摸索的,大家要有耐心,也要允许某些个案上的失败。这是规律,也是现实,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
本文摘自《半日临证半日读书·二集》,作者:邢斌。由中医出版整理发表,王顺编辑,转载时请注明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