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续写生命的情书

作者:王剑婷 心理咨询师

选自138期《督导期刊》

图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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哀伤,是我们不能回避的心理工作。在哀伤这个情绪当中不仅仅是失去亲人,比如失业,比如失恋,比如新冠疫情让我们失去正常的生活,其实都会带来哀伤。哀伤,可能或长或短,可能或轻或重,但多数时候那些悲伤失落的情绪往往是起缘于我们一心认为“拥有“才是常态,未来都”应该“如期而至所导致。因此哀伤,特别是某些突然而来的冲击下来的最为强烈与痛苦。不愿接受、不能接受、不忍接受,对”失去“这件事的否认和拒绝比单纯遭遇痛苦更让我们纠结与崩溃。

只要生活在这个世界上,我们就会不断地希望自己达到某种设定的目标,甚至期待世界能如我们期待的一样,按照自己的大脑中的规定来运行,当然,这太过于理想化。当我们一再的去抗拒这份不可控而形成执念,当失去发生时就容易固执在哀伤当中。所以看似痛苦和无奈是身不由己的,其实身不由已是由更早开始的、注定会发生的那些意外与失去的毫无防备开始的。

1

第一段故事:悼词

我人生中第一次写悼词,是在高三那年临近夏天。班里一位特别白净的姑娘中午下课问我当天的作业是什么,我着急回家说:“下午来了告诉你吧。“下午,她没来,再过了一天,班主任一大早在班上宣布,头天中午回家时,她被从后面开过来的大公交撞倒了,人没了。那已经是临近毕业了,而且她问我的作业我还没有说,人却就这样没了!

说实话,彼时我们并不太亲近,算不上好朋友,但作为班长,教语文的班主任让我来写悼词,18岁,我会写情书会写几句酸诗,悼词是什么文风我哪里知道。现在已然记不得内容,但很快我大笔一挥写了一份交给班主任。

三天后的告别仪式是我人生第一次去火葬,一辆大车载着我们全班同学,车上我们一人被分了一朵小白花别在胸前,一路车上没人哭也没人说话。下了车排队时我站在全班队伍前列,走进灵堂前手里被塞给几页纸,是的,好几页,我好奇的打开一看,是一份用钢笔写的、很工整、很有力的悼词,开头是这样的:

XXX,生于XXXX年X月X日,生前

好学上进……团员……尊老爱幼……

这悼词显然不是我写的。据老师后来告诉我,那是她没有出席告别仪式的,做过军人的父母另外写好的。

通篇念完文稿,不记得在那二、三张的信纸有柔情的部分,我在念念有词时不住的扫向那个躺在小厅中央的妹子,车祸带来的惨状令我震惊,更让我心里有一抹恐惧。近距离看到逝者的样子已经把我的眼泪吓没了,格式化的悼词多少冲淡了我心中的悲情,多年后的今天想起,如花的少女化为那样的终局,何其惨痛,非常白描式的生平大约是她父母不忍或不愿在一众亲友少年面前吐露软弱吧……当时少思多怕却是不甚觉察的。

2

第二段故事:人生“四道菜”

哀伤辅导中讲究人生四道菜:道谢、道歉、道爱、道别

父亲与我们的离别是非常缓慢而无奈的。阿尔兹海默症像板擦一样,一点点擦掉了他的记忆、擦掉了他的情感,擦掉了他的生活……

得病的最初几年里母亲说父亲性情改变,变得低落,沉闷,生活习惯也越来越懒散,我知道是与病情进展相关的,但自己不能陪在他们身边亲身感受那种变化,只用理论向母亲讲解是不能让她全然接纳的,或者母亲能理解但也不免由累生怨。

我们兄妹因为各在异地,空洞的宽慰与询问对他们并没有起到必要的支持。我有满心的歉意却不知道从何说起——父亲一生少语却强大,是不愿意拖累我们任何人的,听女儿说道歉的话,他会自责自己成为负累。

对母亲道谢也是我想做的,但母亲也是心疼儿女,比起让我们放弃工作生活回家侍奉左右,那时也总说宁愿自己做多一点,不想他们成为我们的负担,所以我的道谢也无从说起。

于是,道歉、道谢变成总是要买东西给他们,一双鞋子,一件衣服,一些吃食,一点新奇的小玩艺,不断地漂洋过海寄回家。现在想来,那些礼物究竟是什么啊?!我其实并不知道……我甚至也不知道他们怎么定义那些物品。

回国之后我自己的生活发生改变,两个小孩子降生,自己都忙忙乱乱的过了那头几年。小孩子2岁半的时候,一次我带他们回父母家,饭还没有做好,孩子们呆不住要去楼下的小公园转转,我左右牵着他们出门,走在半路突然回头,看见慢慢地,但其实能看出来是有点着急、想撵上我们的父亲远远地跟在后面,我高大英俊的父亲那个时候行动已经变得步履缓慢,他慢慢走着显得有些狼狈……

我的小孩子跑在我的前面在路边拣着树叶叽叽咕咕的玩闹着,我的父亲在我身后辛苦的追着我,可能不愿我看到他的狼狈竟然都一直没有出声喊停我,那一刻我们三代人就那样置身于我长大的、熟悉的街景当中,但我知道,我与父亲已经慢慢地拉开了距离,我们在缓慢的、缓慢的道别,而我那么后知后觉。

有人说,儿女总在等待父母道歉,而父母总在等待儿女道谢。我自己深有感触的是,要感谢我们的父母,无论他们做的好与坏,他们是不完美,可他们用自己的生命,整个的生命过程演示着、教我们如何爱人,如何付出,如何支持,如何撤退,人生四道菜,谁人能如父母让你遍尝而不离不弃无怨无悔!

现在,我亦为人母,带着我的人生体悟,我更愿意自己带着意识去烹调这四道菜,好好的扮演自己的角色,带着觉知,带着反思,把我自己需要演示的,尽力做好,传递给我的孩子和家庭,更多,更加色香味俱佳的四菜。

在一次出差回程的途中,我带着一本书——美国临床医生葛文德的《最好的告别》,书中从一位医生的视角对死亡、对临终、对生命的探讨让我感动到坐在高铁上全程泪流不已,我没有出声的眼泪让临座的一位先生都有所察觉,不由来安慰。

事后我多次回顾自己当时的流泪,因为我自认是个心态较为平稳的人,父亲离世,痛则痛,但想想疾病带给他的种种痛苦,我胸中也多少有几分庆幸他的解脱。

但葛文德医生书中从他的父亲、他的病人,以及他所探访的一些案例当中所传递出来的思考彼时大约让我有了非常大的共鸣,因此也顾不得公众场合,眼泪是止不住的倾下……对这本书,包括他这个系列其他的两本《医生的精进》以及《医生的修炼》我也都格外的推荐,比起前一本《蔚蓝色的彼岸》,有更多成年人的反思与讨论。

生死,我们谁也躲不开,但能够把这件事勇敢拿出来探讨,我觉得也是这本书为我打开了一些视角与思路。

3

第三段故事:宗教

在我所经历过的所有的死亡故事中,唯有非常善良的表姐夫因意外故去与宗教有所关联,因为他们家是穆斯林。

那是我回国后的第四年,由于突如其来的意外,姐夫最后的时光是在ICU里度过的。包括我在内当时同辈的亲属们不停的在ICU门外徘徊、轮值。

在他苦苦支撑的那些天里,每天只有30分钟给家属的探望时间,让哪几个又坚强又是至亲的人进去看他总是个极为难的话题,都想进,都怕进,举起手的姐姐被一次次拒绝掉,因为每天出来时没有一个人是镇静的,作为他妻子的我的姐姐是众人最担心的角色,所以,没人敢让她去看。

我从这些大男人的脸上看到的是痛苦,但他们企图强忍住想给门外盼望的这更多的人一些希望,硬憋着的眼泪让人不忍心看,也不忍问话。出了病房门的他们一边扯下隔离衣、帽子和口罩,一边念叨:“都好,都好,不过,我们要认识定然。

那句“认识定然”,我后来才理解到那是他们彼此最大的精神支撑与宗教密码。而当时我心里一味的期待所谓奇迹与好消息,这样的心境之下可想当死讯传来,心中之震撼怎能不大。

定然,是穆斯林的生死观。他们认为要生死之定皆由真主安排,如果不可避免的要死去,就应该安详的迎接死亡,他们的教义反对过度医疗,反对违背天意的延命治疗,假如可以,他们甚至要求让人人都要死于他们自己的住所而不是医院。

他们所说的“定然”当中是从教义中洞察了生死奥秘,消解死的恐惧,平缓死的悲伤,最终迎接死亡的大智慧。活着的人每天口耳相授的都是这份对临终的准备,只不过我当时不得而知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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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段故事:安宁

家公从发现肝癌到最后离世经历108天。不烟不酒生性乐观的年轻老头儿我一直以为会活到他孙子上大学,没想到他连两个小孩子读小学的样子都没有见到。但他的离去,应该说是我到今天为止见到的最平静、最有条不紊的一次旅程。

检查确诊的那天回家,先生与我在停车场里拿着所有的材料关着车窗痛哭了一场,之后,他说要把病情告知父亲,且不用我参与。

然后,从那天起我看他选择与老人一起商量治疗方案,与父亲一起梳理账务,甚至顺着老人的意思把墓园联系好,他们会谈论每天想吃点什么能有胃口而不是什么油腻清淡之类的小事。

家公最后的40多天里一直低烧,也没有什么好办法了,医生让我们用儿童用的退烧栓剂来药物降温;他烦躁的时候我先生就过去一直陪着他,其实也不怎么讲话的说。

他临终的那天是那年的母亲节,早上老人状态就不太好,但还是坚持不让孩子们旷课,中午我带着孩子们出门上兴趣班,开车回家的路上先生打电话来说:“快点,爸不大好了”。我加速回家时,他刚刚咽了气,人瘪瘪的躺在自己的床上,先生的手还一边和父亲,一边和站着嚎啕中的母亲紧紧地握在一起,缓不过情绪来。

孩子们大约觉得气氛不对,怎么也不肯到他们这边来,守望在我家大门口看看就跑回去了。我安抚两人,说不用怕,爷爷以后都不再痛了。拿起提前两天才买好的寿衣唤着先生让他回过神,一起送老人最后这一程……

我不知道这其中是哪部分属于安宁,哪部分不属于,全程与宗教也没有任何关系,但他的死亡虽然远比我们想象的要早、要快、要急,家公生前待我极好,我痛虽是痛,内心却少纠结。事后问我先生,他说自己多少有些追悔的事,但亦无纠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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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段故事:挣扎

我最好的朋友4年前去世了。

16年她们一家四口与我们家例行远游的归途中,她说头晕,感觉像是高血压症状,谁能想到那个“眩晕”是场轰隆隆噩梦的开始。归来后的检查中发现问题远比我们想象的严重,脑瘤,恶性,而位置刁钻。

很快,医生不断宣布的进展就把所有人死死地捆住了,似乎昌明的医学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听着医生说她将逐步失去各种能力。

死亡这件事,通常再说回避,对一些人群心内也是有所准备的,少年时奶奶的死,中年时父亲的死,我所直面的大多数死亡,年纪均高出我不少,他们可能不都算高寿,甚至也有中年者,但比如孩子已经养大了,比如父母已经送走了,是完成了人生中我们认为的那些必需的事,所以生命结束,似乎也有些“可以接受“的感觉。

而我的这位女友,与我相交相好25年,同我一样两子尚幼,父母双全,我们从少年时一路走来,她比我的兄弟姊妹更与我知,更与我相亲,目睹她被一步步推向死亡的过程令我非常惊慌。

一度,我们问遍了海内外所有的机构,真的无解。在国内各地辗转、不断求治西医+偏方中她终于不能走路了,不能说话了,手不能抬了,最后,连饭也不能吞咽了,还剩下的是眼皮还可以眨眨,表达一下意愿。

突然,美国最大的癌症治疗中心说,他们可以试着收治她!去还是不去?看起来当时的情况按“死亡质量”这个概念其实是非常容易选择的——眼看着已经病入膏肓,去,真的需要“回天之术”才有一线生机,可是这一路万里远行,等于是生死时速般的搏命!

但是不过谁也不会忘记,当着我们所有人的面她曾表过态,她说,“我不想死,哪怕我变成植物人,躺在那里,我也不要我的孩子成了没娘的孩子,我也不想让我的父母白发人送黑发人!”

所以,此刻,她不能说话了,谁能,谁敢,谁忍心说什么死亡质量和生存质量,她清楚的说过就是要用所有的质量换取“存在”这一件事的!!!

那晚,我在医院呆到很晚,我与他的先生坐在医院外面的紧急出口聊了很久,最后,我说,还是我去问问她吧,去或不去,我们都听她的。当我走近病房,走向病榻中的她,俯下身子我问她说:美国的医院,现在,你还愿意去吗!“

她不是轻轻地,她是努力的眨了好几下眼睛的。她的眼睛大而漂亮,所以她的泪珠滑落落时也好大颗……几天后她是被抬着上的飞机带着希望去的,只可惜,那趟行程以她途中发高烧,最终因不符合人家最新的治疗要求而结束。不几天她就又被抬着回来了。

那之后没多久,便是人生的终局。

在她为期一年半的斗病生涯中,她没有像电影里的主人公一样给孩子们做出好多的衣裳;也没有小说里那样每年为孩子们留下一封什么漂流瓶里装的信;更没有向孩子们说明自己的病情和未来可能面对的永别。失能的全程中,我看到的几乎全是被动、抵抗与否认,为求生她不停地挣扎,像一尾被吊钩扎破了嘴巴的鱼儿,不作声的,却奋力的在命运的岸边拍打、拍打……事后每每想至此情景,我都只能想到“惨烈”二字。

幸或不幸,她的生命是在深度昏迷当中自然停止的,看起来这个最后并不是太痛苦,我被她母亲哭喊着打来电话通告了她的死讯,急急赶到时她还温热,如同睡着了一般平静而清洁,我们为她换洗好衣服,她的丈夫甚至还把懵懂的两个孩子拉在她的头前,四人拍了最后一张全家福……

患病后的最后的生活质量,究竟是什么?

看得起病?还是看得好病?

全力求治?还是放弃医疗?

人,是终究一死,做上80年准备自会不同,可尚在年轻之时知道死期将近,能坦然面对就是超脱?奋力求生就是俗气?

人生尚在半处,自己却追求最后这把生活质量,然后速速永诀,就是死的有质量?

这个问题,该由谁来回答?我想每个人都是自己的唯一答主。

我的人生刚过半,生,当然需要质量;可如果我要面临死,大约,我也会在当下这个时候,奋力选择,能力范围内的延长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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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段故事 爱与别离之后

我记得我儿子问了我一个当时我觉得有点不好回答的问题,他们问:

“妈妈,世界上真有天堂吗?人真的是有灵魂的吗?“

我知道是个好问题,但一时有点答不上来,我说“妈妈得想想,这个可能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答案,因为在咱们生活的国家里,大多数人没有相信神佛包括我自己,所以更多的时候我们会说人死后是没有灵魂,所以也就没有什么天堂了。不过,妈妈自己觉得,希望我喜欢的,我爱的人死后都还能看到我,希望他们也一直都好好的,开心的,所以我自己的心里会有一个叫天堂的地方,我把他们都放在那里,我记得他们,他们也一直记得我”。

这段回答使我后来在一部电影中得到了很深的共鸣,那就是《寻梦环游记》。带孩子们去看时只是按照动画片去看的,但故事中利用墨西哥亡灵节的背景非常生动的给孩子讲了一次如何看待死亡,如何理解心爱之人死后对于生者的意义等等,他们看到的是鲜艳的色彩与美好的情感,而我和先生在影片中都曾数度落泪,因为在那前后两年里,我们都失去了各自的父亲。

《寻梦环游记》借用动画的奇幻,描绘了一场关于生与死、爱与忘记、梦想与选择的灵魂旅程。它用故事带领我们看到和解、安宁、力量和完整。亡灵节,在墨西哥那个遥远的国度,他们不是用哀伤来迎接自己逝去的亲人,他们用鲜花、用歌声、用最艳丽的色彩来庆祝与逝去亲人的“重逢”。

人之死亡,物质上看似消失了,不存在了,却是另一种生,生在彼岸,带着家人对他们的爱与思念,一直存在于另一处我们看不到的世界罢了。

真正的死亡是直到我们作为生者也没有一个人记得他,没有一个人再惦记他的时候,他才会化做一道金光去向不知道哪里,那也许才是真正意义上的死亡。所以,对一个人最好的爱也是记得,记得他们的存在,用温柔的目光看待他们,不管他们去向何方,我们自己活着,他们在我们的生命中都会有一个位置存在。

我喜欢一句很可爱的话:睡的时候不辜负床;忙的时候,不辜负路;爱的时候,不辜负人“。我会还想再加上一句:”失去的时候,不辜负痛“。

写在最后……

哀伤的工作,不是等着哀伤来了再做,而需要的是更早一些时候开始的,学会敢于面对丧失,去思考不能永恒对于生命的意义而开始的。

当我们了解了丧失是不可回避的现实,真心的接受自己作为一个生命需要臣服于那些无法抗拒的痛苦,接纳它,体会它,思考它,这时候,痛苦也许还会存在,但终究,你会看到思想当中能量的转化。

痛苦本身甚至会帮助我们一点点变得强大起来,所以即使它会一直都在,但是它不再只是痛、只是苦,它会像一位诤友,让你更愿意关注和珍惜当下的每时每刻。

作者介绍

王剑婷  博士

日本中央大学临床心理学博士

美利华《督导期刊》总编

美利华培训部讲师

美利华第一届全国诊疗技术大赛冠军

美利华公益热线伦理督导组组长

心太阳平台中美咨询专家之一

擅长儿童青少年咨询、亲子沟通、职业生涯规划、婚姻家庭与职场咨询心太阳专家咨询团队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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