聪明的!你拿梦想来干什么?
S市有一条种满蓝花楹的路,叫长安路。长安路心窝口有一座城,叫吠陀城。吠陀城中有一栋椰果香的房间,里头芬芳着一朵神秘的姑娘,没有人知道她的名字——如果有一天我写小说,开头就这么写,就像我真的去过一样。
一个曾借《东周列国志》给我看的老人说,那些喜欢写东西的人,都是心甘情愿在茫茫夜色中替神安排客栈布置房间的人。好像是的:他们一边难过,一边欢喜。他们一边飞翔,一边爬行。他们一边鼓掌,一边哭泣……
我认识一个小孩,9岁,袖管锃亮,一脸鼻涕。小孩有个11岁的兄长,钢板一样结实。有一回,不晓得为什么,兄弟俩就干起来。9岁舍不得打11岁,11岁一拳打在9岁脸上,“鼻梁像断了。奇怪:眼泪先流下来,然后才流鼻血。”9岁说,“后来我读《追风筝的人》,我好像只能是哈桑,而哥哥是阿米尔少爷。”
有一年深秋,在开往某座城的高铁上,听到一个母亲跟自己犯横捣乱的孩子讲故事:每个人的身体,就像一座城堡,里面住着白雪公主,七个小矮人,还有巫婆。
母亲的声音像阵阵春风,很轻很轻。话语也简单,像火红的枫叶,一片一片飘落下来。孩子认真听着,渐渐就安静了。“妈妈,后来呢?”孩子脸上的泪水像是又自己爬回去眼眶里,眼睛也更加明亮起来。
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喜欢上了养绿萝:随意寻来一枝绿萝,用透明的玻璃瓶养上。慢慢陪她长出来千山万水心心念念一样的根须,慢慢跟她一起见证毫无把握的尝试与身不由己的探索,很美,很感动。
有时候,独自在深夜里,侧目看万家灯火,心里莫名其妙就会有一些拧巴和撕扯,连滚带爬的,疙疙瘩瘩的。像带血的羽毛掉了下来。像爱恨的化石被雪崩埋掉。像天真的鱼咬了世故的钩。像深冬的无边萧瑟锁死了三千弱水的脖子。像一只叫做“土司”的小猫寂寞在伯利恒客栈的庭院。像睡梦里苦莲禅寺的经幡纠缠于娑婆古镇的风雨和哈萨克人的狗吠……
然后呢,你就会在仗剑绝岭马蹄声声里听到一个温柔亲切的声音,“聪明的人,你在想什么呢?”就像风一吹,花就开了。那个声音一响起,你就回过头来:只有绿萝,没有别人。
有谁曾尝试以千里寻夫万里朝圣一样的用心,认认真真看过睫毛近前的绿萝吗?
去看她那无有恐怖坦露心魂的珠穆朗玛峰一样的根须,去看她那女娲补天一样井然有序又不自量力的绿叶,去看她那彩虹一样的臣服柔弱与烈火一样的撕逼决绝……你或许就会像地铁上那个熊孩子,在母亲“白雪公主”的故事里安静下来。
真的。有一些疗愈、祝福、恩典与奇迹就是这样发生的。那一小瓶夜色中的绿萝,那一小个拿撒勒小木匠单薄的儿子,一直在那里,一直像盛满的永不泼洒的酒杯。
我有时会想,如果把人的身体比作一个宇宙,或是国家:哪里有古刹?哪里有都城?哪里有草原?哪里有戈壁?哪里有苍穹?哪里有陆地?哪里是亘古洪荒?哪里是沧海桑田?哪里是富贵贫贱?哪里是生老病死?哪里是东土大唐?哪里是耶路撒冷?哪里来的儒释道?哪里来的我是谁?……你去留意吧,肋骨血肉,十指之间,你的我的?分别执着,像个玩笑。
聪明人总爱问小孩子,你的梦想是什么?不晓得是出于好奇,还是恐惧?是小信?还是虔诚?绿萝的梦想是什么?拿什么来梦?拿什么来想?梦想是千古禅定牧羊于塞外的苏武?还是卧薪尝胆于荒村梁上死去活来的肉干?
当我尝试捋一捋自己的梦想,我就听见绿萝说,聪明的!你拿梦想来干什么?对啊,我拿梦想来干什么呢?而且,那是白雪公主的梦想?还是七个小矮人或巫婆的梦想呢?
人在沙滩上见到一块美丽的贝壳,“哇!真美!”人在这一声惊叹里,忘了整个海洋。
总是这样,人遭遇苦难,就连欢喜一起干掉。人一学会占星,就鄙薄整个苍穹。人一娶了时尚姑娘,就忘掉土鳖母亲。人一记住十二生肖,就忘掉了无边众生。人只记得《最后的晚餐》里那些漂亮的门徒,那个不堪的犹大,那些咖啡,那些圣餐和巧克力,人一钻进经典,就开始嫌弃自己肋骨上的乳房和胯下龌龊的小弟弟。
人在故事里,就忘掉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