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载2】京戏的味道(安志强)
走近古人的世界
后来看戏了。不对!小时候也看过戏,那是刚刚有记忆力的时候。留有记忆的是,跟着父母到长安大戏院看戏。应该是抗战胜利之后的事,从红庙胡同的家里坐有轨电车到西单,下了车,父母走得很快,我几乎是跑着跟在父母的身后。到了长安,已经开演了。台上两个人,一个是大花脸,一个是小娇娘。小娇娘手舞双剑,“咿咿呀呀”地唱着。唱到中途,台底下大乱,一群大兵在闹,还往台上扔东西。戏就演不下去了。父母是乘兴而去,败兴而归。后来回想起这件事,我看的戏可能是《霸王别姬》,那些大兵是抗战回来的伤兵,大概是不买票看戏惹起纠纷——“老子抗战八年!”
闹了场子。那段时间,记得一次夜晚随父亲坐车,看见外面的霓虹灯闪亮闪亮的,父亲说:“梅兰芳回来了……”如果那天看的是梅兰芳的《霸王别姬》,那就是此生的遗憾了。此事无从考证,仅仅是模糊的记忆,也算是看戏吧。
真正的看戏,是在小学四五年级开始的。那时候家境比较拮据了,从上小学前后开始,就搬了六次家,从大拐把胡同搬到红庙胡同,从红庙胡同搬到谢家胡同,从谢家胡同搬到东华门大街,从东华门大街搬到石头胡同,从石头胡同搬到牛街南口外北樱桃园。以后,又搬到了枣林后街。北京人讲话,“穷搬家”。几年的功夫搬了六次家,可见家境之窘迫。几次搬家,那个留声机不见了,许多书籍也不见了。所幸《水浒传》《西游记》我都看过了,《三国演义》只看了部分。后来是在一个同学家,利用同学们去打垒球的空间,躲在同学的家里,把他家里《三国演义》的线装书一本一本地看完。这些都是以后看戏的基础呀!
在“穷搬家”的过程中,多看的是业余演出。
不要小看业余演出,对于我来讲,那是我真正走进了古人生活的世界。以往只是从唱片中听到他们的声音,那种声音的美是活在怎样人的身上?他们的生活也一定会是更加多姿多彩。在业余演出中我看到了。
我是在父亲所在的北京市汽车运输公司礼堂里看业余演出的。父亲是个小职员,当时在工会里做点宣传工作。工会里有个刘大爷,每礼拜都要到我家找父亲捏咕事儿。捏咕什么事儿呢?捏咕的就是周末的戏码、人头——都演什么戏?谁主演,谁来配角,还有那边边沿沿的院子、丫鬟、龙套,等等,都得给编排齐了。逢到这个日子,那绝对是我兴奋的日子,为大人们沏茶、倒水,为的是和他们套套近乎,提前过一过戏码的瘾。敲定了人头和戏码,就由父亲来写广告。广告写在宣传画的背面白纸上,那时候兴“节约闹革命”。广告不大,戏名得写大点儿,一般用红色颜料,很醒目。戏名写大了,演员的名字就小了,小到只能写成中楷、小楷。名字的写法分三六九等,有坐着的,有站着的,坐着的是角儿(主演),站着的是“挎刀”(配演)。字的大小也不一样,坐着的大点儿,站着的小点儿。写好了,放在桌上一看,就像看一场戏。
戏码还很丰富,您瞧!全部《四进士》,前面还加两出,一出是玩笑戏《三不愿意》,一出是花旦戏《拾玉镯》。有开场帽儿戏,有压轴,有大轴,还挺讲究。再看,全部《红娘》,前面两出《三不愿意》《盗御马》,同样讲究。照这戏码演下去,没四个小时下不来。戏瘾过得足足的。
演宋世杰的姓李,名字忘了,就叫李叔叔吧!说是科班里出来的,好像是坐科“荣春社”。李叔叔演的宋世杰是个厉害的老头儿,有本事,有智慧,好打抱不平。区区一个小小老百姓,愣告倒了三个大官。他还有些小毛病,譬如,爱吃点儿小醋,杨素贞认了他老伴儿当干妈,老伴儿让他为干女儿告状去,他不去。老伴儿说,人家认了我干妈,你不得去告状啊?他说,她认你,与我有什么相干?吃醋了!等到杨素贞叫上他一声干爹,他才欢天喜地地为干女儿打官司去。还有一个小毛病——好酒贪杯。替干女儿杨素贞打官司,本来是件助人为乐的好事儿,可走在半路上,遇见一个衙门里过去的同事请他喝酒,贪吃了几杯,误了告状的时辰。状子没告成,落了一身埋怨。也怪,因为有了这些小毛病,倒让人觉得宋世杰挺可爱的。跟我们课本里的英雄人物不一样。
“三杯酒下咽喉把大事误了,看起来信阳州无有好人”两句唱,“误了”两个字曲曲折折地拐了几个弯儿,挺俏皮,不难唱,看完戏第二天我就找父亲学会了。最过瘾的是宋世杰在大堂上的那段念白:“小人宋世杰,在前任道台衙门当过一名刑房书吏。是我办事傲上,大人将我的刑房割掉。夫妻二人在这西门之外开了一座小小的茶馆,不过是避闲而已。曾记得那年去往上蔡县办差,住在杨素贞的家中。杨素贞那时是这样般长般大,拜在我的名下以为义女。数载以来,书不来,信不往,杨素贞她父已死,她长大成人,许配姚廷梅为妻。她的亲夫被人害死,来到信阳州,越衙告状。有道是说,是亲者不能不顾,不是亲者不能兼顾。她是我的干女,我是她的干父。干女不住在干父的家中,难道叫她住在庵堂寺院!”上百句的念白,由徐转疾,最后数十字如疾风暴雨,势不可挡。听起来真叫痛快。那真像是一大段唱,比听唱还过瘾。还有审案那场,顾读把案子判反了,杨素贞分明是告状人,却被掐监入狱!宋世杰怒火上升,直闯公堂,大呼“冤枉”。宋世杰心里有数,定是顾读收受贿赂,徇私枉法。况且顾读受贿的证据他已在掌握之中,喝出去跟他来个鱼死网破。于是宋世杰、顾读两个人在公堂唇枪舌剑,你来我往。这戏看得好热闹!
父亲告诉我,《四进士》是马连良的拿手戏。马连良是个很有名的演员,李叔叔学的是马连良。
李叔叔演《四进士》里的宋世杰,演的是老生行当。他不仅会演老生,还会演花脸。演《盗御马》里的窦尔敦、《清风寨》里的李逵,我都看过。《盗御马》里的那段 [导板]、[原板] 转 [快板] ,再“叫散”,唱得是豪情满怀。最后一句“闯龙潭入虎穴我去走一场”,那个“穴”字往下滑了点儿,“走”字窜到上面,打了个弯儿,悬在那儿,“一场”二字中间加了一个“呀”的虚音,拔高而起,“场”字就像一颗开花的炸弹给抛了出来。痛快!
《清风寨》这出戏现在没人演了。其实情节很简单,李逵、花荣哥儿俩下山办事儿,路过一户人家,腹内饥渴,进门讨要些酒饭充饥。家里的老员外出面招待,好酒好菜摆了一桌。李逵吃得正香,老员外长叹了一口气。李逵就不耐烦了——还起锣鼓家伙(后来知道,那叫 [叫头] )“老头儿!俺在这里吃酒,你在一旁是唉声叹气。哦哦哦,是了!想是心疼你那酒饭。少时用完,把还你银两也就是了!”结果,老员外实言相告,说是前几天,清风寨寨主看见他家女儿有几分姿色,就强行订婚。明天就要娶亲来了,老员外正为此事发愁。李逵一听怒火中烧,说是等那个强盗来了,看我不一把板斧劈死他。花荣说慢着,此事还要从长计较。然后,娶亲那天,清风寨寨主欢天喜地地来迎娶新娘,拜堂完毕,进入洞房。寨主一掀盖头,“哇呀呀”出来一个大花脸,于是一通开打,制服强盗。这戏没多少唱,主要是看李逵的表演。父亲告诉我说李叔叔演的李逵是架子花脸,看的就是他的工架。的确,李叔叔的身上,不管是举止坐卧,边式漂亮,再加上他那敞亮豪爽的性格,挺讨人喜欢的。别看他脸上勾了一脸花,还是个笑脸儿,鬓角插了一朵花,倒显得有几分妩媚。我还记得老员外的那两句对儿——“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这副对儿,当时在北京的胡同里,经常能在四合院的两扇门上看到。现今难得看到了,或许在幸存的老胡同里,您留点儿神,兴许还能看见。因为戏里头的老员外是我父亲演的,看到父亲台上的那股窝囊相,心里还挺不是滋味。这出戏我看了还不止一次,起码有两三次。他们的戏码如《清风寨》《盗御马》《三不愿意》《拾玉镯》《打渔杀家》等,都是大轴戏前面加的小戏,大轴戏除了《四进士》《红娘》之外,还有《法门寺》《铡美案》《姚期》《凤还巢》等。这些戏父亲都会,只是因为嗓子不行,只能给人配戏。在《红娘》里,父亲演的是张生的好友杜确,就是到普救寺解围的那位将军,台上还跟孙飞虎过家伙呢!
父亲为人很厚道,性格内向,我还从来没有看见过他发脾气是什么样的。但他内心世界是很丰富的。在没有业余演出之前,我只是看过他经常用毛笔画一些戏中人物,穿蟒的、扎靠的、带胡子的,还有漂亮的小媳妇。他的工笔画特好,画的古代仕女,一个比一个水灵。每次看到他在作画,我总是在一旁坐着,静静地看着。直到看了业余演出,我才惊奇地发现,父亲居然还有演戏的才能,唱、念、做、打,他全行。只可惜他的嗓音不行。不过,在家里他小声哼唱一些唱段,还是很动听的。于是我开始缠上了父亲。
先是缠着父亲学会了《四进士》里宋世杰的唱。宋世杰的唱不多,两句[二黄散板]很容易就学会了。那段 [西皮导板] [原板] [流水板],是照猫画虎来学的,“猫”是《武家坡》中薛平贵唱的
“忆惜当年泪不干”,与宋世杰的“上写田伦顿首拜”唱段大同小异。小时候常听《武家坡》的唱片,从“一马离了西凉界”一直到“忆惜当年泪不甘”,基本背了下来,其中王宝钏旦角的唱腔也憋着嗓子“咿咿呀呀”地哼了出来,那里的弯弯绕绕太多,挺好玩,哼得对不对不知道,哼出来就是了。至于《四进士》里“大堂之上上了刑”的 [散板] 唱段,就是上下句的不断变化,似是而非地蹚了下来。《盗御马》里的 [导板] [原板] [快板] 就是把嗓子放粗,照老生的“猫”画花脸的
“虎”,学下来很容易。还有《打渔杀家》里萧桂英、萧恩的唱,也都会得差不多。总之,生旦净末丑,神仙老虎狗,尽悉囊中。那感觉就是——我已经走近了古人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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