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色遥看近却无

一夜无声。早上起床，推窗一看，讶然发现久旱无雨的天空飘着毛毛细雨，地上已是湿漉一片。哦，春是早已经来了，只是在南方如果没有见到蒙蒙细雨，似乎就察觉不到春的来临。那似雾非雾，似雨非雨的一片朦胧轻纱般温柔地笼罩着大地，于是，南方的早春二月也就多了一层诗情画意。此时的南方景色最是宜人。远处的山水，不再是朗朗晴空下的轮廓清晰；近处的花草，也不再是艳阳高照下的浓妆艳抹。但若隐若现朦朦胧胧的美相较于线条分明一目了然的美，不但素净雅致，而且让人觉得深有内涵。

突然发现雨雾中远处早几天散步走过时还显枯黄的草地，眼下却是嫩绿一片了，脑海里不禁冒出韩愈“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的诗句。早春二月，雨脚走过的地方，小草已经露出嫩芽，远远看去，嫩绿一片，美不胜收。可是走近一看，原来小草稀疏，几近于无，于是美感顿减。依韩愈的经验，“草色”需“遥看”才能产生美，也就是我们现在常说的“距离产生美”。

“距离产生美”实在是近些年大家说滥了的句子，不要说文化大咖，也不要说文艺小清新，就是菜场里挎着菜篮讲价的买菜大妈大多也知道这个道理。可是，为什么距离能产生美，一般人就鲜有深究了。

我想，距离能产生美最直接的原因就是距离是一种修饰。有了距离，就有了我们眼力看不清或看不到的地方，于是模糊与空白正好修饰了不完美的地方。遥看草色，让人看不清残留衰草的枯败，也让人看不到没长草的裸露的地皮，再加上雨幕的模糊作用，于是在远离它的人的眼中，稀稀疏疏的嫩绿在雨雾中就朦朦胧胧连成了片。诗情画意，美不可言。

遥远的月亮，不知引发了多少文人雅士的诗兴。无论是月出山间（“明月出天山”），还是海生明月（“海上明月共潮生”），或是月悬天际（“皎皎空中孤月轮”），在诗人的眼中都是一种美的存在。不仅是诗人，在普通人的眼中月亮也都是神秘而美好的。可是，这种美在阿波罗号登上月球的那一刻，就似乎被打碎了。我们甚至不愿意接受那一片荒芜、坑坑洼洼的月球的真实面目。站在地球上看月亮，月球与地球之间的遥远距离，已不再仅仅是对月球起修饰作用了，而是使地球上的人类对月球产生了错觉：朦胧之中，月球的坑洼变成了圆润，月球的荒芜变成了祥和，月球的清冷变成了冰清玉洁！

距离产生美的另一个原因就是距离能产生神秘。离得远，看不清，摸不着，太多的未知让神秘之感油然而生。有神秘感就会产生遐想，而遐想又总是与美好联系在一起。“没有人能够告诉我，山里面有没有住着神仙。多少的日子里总是一个人面对着天空发呆。就这么好奇，就这么幻想，这么孤单的童年。”罗大佑的一首《童年》道出了儿童对远方神秘事物的美丽幻想：远方神秘的大山里，是不是真的有衣袂飘飘的神仙？牛郎是不是真的挑着他和织女的一对儿女飞上了天空？他们真的在鹊桥上相会吗……

早在上古时期，面对遥远而神秘的月亮，我们的先人早已给我们幻想出了月亮的美好：雕梁画栋的广寒宫、顾盼生姿的嫦娥、孔武有力的吴刚、玲珑跳脱的玉兔，还有高大的桂花树、香醇的桂花酒……真是令人陶醉的美妙意境!

与在地球上看月亮产生错觉，从而产生美感恰恰相反的是，距离，有时能使我们认清事物真相，从而产生美感。“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苏轼真不愧是哲人。是呀，有了距离，庐山才能将她的雄伟身姿全部展现在人们眼前，从而我们才能领略“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的连绵起伏，错落有致的美感。

日常生活中，我们在墙上挂好一幅画后，总要退几步仔细端详，这样做，是为了看清画挂得正不正，位置适不适当，这说明只有拉开一定的距离，我们才能欣赏到画作与周边环境搭配的美感。而我们在欣赏一幅画，特别是大型画作的时候，也经常会不由自主地退后几步细细欣赏。为什么？这是因为只有拉开距离，我们才能从整体去把握和感受画作的美。这与苏轼说的“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的道理是一致的。适当地拉开距离，使我们跳出了事物本身，把握事物的全局，认清事物的全貌或真相，从而感受事物的美好。

现在有了无人机拍摄，“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宏大景象就不止出现在诗句中了，“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的浩瀚场景也不止呈现在字面上了，它们还可以出现在一帧帧影相作品之中——无人机与风景之间的距离，让我们轻轻松松就能欣赏到或恢宏大气，或渺远旖旎的大片。

无人机拍下的漫山遍野的桃花

当然，能产生美的，不单是空间的距离，还有时间的距离。这或许能解释为什么老年人大多都很怀旧，青少年大多都愿意憧憬未来的原因。对于老年人来说，岁月极美，但它已经流逝。人是一种奇怪的动物，对于“过去”的记忆，大都是选择性的，不愉快的就容易遗忘，美好的却分明记得。而“过去”是回不去的，这就使得美好的“过去”倍显珍贵。过去的每一张泛黄的照片，或许都有一个故事；每一件陈旧的物品，或许都有一片深情；甚至每一曲老歌，或许都有一段回忆。于是，怀旧也就成了老年人的常态。对于青少年来说，现在与未来之间的距离，使得未来的一切都是未知的，正是这个“未知”，使他们对未来充满了好奇，充满了幻想。这幻想中可能有美丽的彩虹，也可能有炫目的辉煌，但可能唯独没有艰难的风雨。时间的距离犹如一块滤镜，美化着过去和未来的岁月，让老人们怀念，让青少年憧憬。

有些伟大的作品，是经历了时间的距离，才渐渐显示出她的美的。这种美之所以需要一代又一代的欣赏者长时间的琢磨、体会，是因为她内涵的深远。100多年前，梵高在给他弟弟提奥的信中写道：“我的画卖不出去，对此我真的毫无办法。但是总有一天，人们会认识到它们的价值。”时间兑现了梵高的预言，后来人们不但认识了他的画作的价值，而且他的绘画艺术的神奇魅力深深影响了二十世纪的艺术，使他成为表现主义的先驱。可惜梵高不能飞过这段时间距离，亲眼目睹他的作品是怎样被大家所崇拜的。

芭蕾舞《天鹅湖》

有谁相信，柴可夫斯基的《天鹅湖》，这部今天几乎成为芭蕾舞代名词的优美绝伦的芭蕾舞剧，100多年以前在莫斯科大剧院首演的时候，由于种种原因，惨遭失败？当时，来自评论界的负面评论，险些让柴可夫斯基放弃音乐创作。感谢时间的距离，最终让《天鹅湖》走向辉煌，流传至今，使我们今天还能陶醉在她的美妙乐音之中。只是柴可夫斯基与梵高一样，生前未能见证自己的作品的辉煌，实属憾事。

与梵高的画和柴可夫斯基的《天鹅湖》一样，因为时间的距离，那些古画名曲，那些唐诗宋词，那些秦砖汉瓦，更显美丽动人，无比珍贵。时间的距离给这些事物涂上了一层微微泛黄的色彩，使它们的美更典雅，更具历史厚重感。

距离产生美，同样可以体现在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上。人与人的关系，太远则生疏，太近则生隙。

朋友之间因关系太近而生隙，甚至反目为仇的例子并不少见。现实中，我们是不是经常听说关系近得不分你我的好姐妹，或关系好得恨不能穿一条裤子的好兄弟反目成仇的狗血故事？历史上，这种例子也不少。当孙膑和庞涓这对好朋友耳鬓厮磨地在鬼谷子门下学习兵法，切磋武艺的时候，谁会料到，他们日后会反目成仇，一个被对方黥面挖膑，另一个被对方逼迫自刎！曹操与袁绍这对关系密切的发小，在他们共同恶作剧地“偷新娘子”的时候，应该也是万万没想到日后他们会在官渡有一场大战的。这些朋友之间关系，如果当初不是那样的密切，或许最终也不会成为你死我活的敌人。

官渡之战

朋友之间如此，亲人之间又何尝不是如此呢？亲情再浓，也需要距离；儿女大了，就需要独立。最近一条“学霸一得自杀”的新闻震惊全国，单亲爸爸“一得爹”全力以赴无微不至地照顾一得的生活和学习。一得也如愿考上美国顶尖大学，这似乎是一个成功到完美的教育案例。可是令“一得爹”没想到的是，他的所有的无私的付出，对于一得来说，都可能是一个个沉重的枷锁。孩子也许在毫无距离的沉重的父爱之中挣扎了许久，最终实在顶不下去了，才选择了结束自己的生命。当然，这是一个非常极端的例子，但对人们的警示作用是非常大的，它告诉我们，每一个人都是一个独立的个体，任何关系，包括父母与子女之间的关系，都应该保持个体之间的距离，这样，才能保证每一个个体的自由与快乐。

恋人之间亦如此。一方面，适当的距离不但能催生彼此之间的思念，更能相互产生神秘感，从而增强吸引力。正所谓“小别胜新婚”、“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另一方面，战胜了跨越距离的艰难险阻，经受了距离带给感情的考验，这样的爱情，会更坚贞，更牢固，也更长久。距离，虽然可能是爱情的灭火器，但更可能是爱情的催化剂。牛郎织女长期“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但“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北宋时期的秦少游早就告诉我们，恋人之间的感情是否长久，跟两人是否朝夕相处没有必然联系。

深究“遥看”能产生美的原因，还真是方方面面，错综复杂。而且，真不止是“草色”需“遥看”，也不止自然界的万物需“遥看”，处在各种关系之中的人，都是需互相“遥看”的。

2021.3.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