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太幽默还是真“嘴贱”,让谏官把他当成了眼中钉肉中刺?

元祐四年(1089)三月,苏轼终于再也受不了了。他向垂帘听政的太皇太后高氏表示,自己决计无法继续留在中央了,恳请朝廷垂怜,还是让他苏某人赶紧离开东京汴梁,到外地去做个小官吧。

这不是苏轼无能,而是他的敌人们实在是过于丧心病狂了。自元祐元年(1086)九月司马光病故开始,朝中谏官对他的攻击就一波接着一波。这些人对苏轼的抹黑已经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元祐元年,苏轼第一次主持学士院考试的时候出了道《师仁祖之忠厚,法神考之励精》的试题,被谏官们说成是“讥讽先帝”;元祐二年,苏轼第二次主持学士院考试,干脆就被谏官们攻击是“以王莽、袁绍、董卓、曹操之术为问”;等到元祐三年二月,苏轼知贡举之后,谏官们的攻击甚至已经开始预判了,他们说苏轼这次科举“想必会”黜落掉所有引用王安石三经新义、与自己学术思想不同之人,因此罪大恶极,必须严惩!

当然,这种纯粹捕风捉影、甚至是大开脑洞的指控当然没人会放在心上,然而来自谏官们的攻击一次比一次凶猛却是真的。元祐三年二月这次荒谬的指控就像是一个总攻的信号,此后台谏官们前仆后继,在近一年的时间里向苏轼发动了最猛烈的攻击,他们弹劾他结党营私、弹劾他排斥异己、弹劾他思想反动,弹劾他妄议朝政!苏轼本人不为所动,他们就从苏轼的学生故旧下手,苏轼本人的言行没有问题就从他的思想上进行攻击!最后即便是太皇太后高氏一直对苏轼青眼有加,却也不得不捏着鼻子答应了苏轼自请外放的要求。

那么苏轼到底是犯了什么塌天大错,以至于让这些谏官把他当成了眼中钉肉中刺呢?别着急,且容细细道来。

/《历朝贤后故事图册之女中尧舜》,清,焦秉贞绘。高太后执政期间,勤俭廉政,励精图治,后人誉为女中尧舜

苏轼犯下的第一条大错,是诙谐。

当然,有人说是诙谐,有人却可能认为这是嘴贱。反正无论如何,苏轼好诙谐,天下皆知。这位苏学士年过五十,依然能给司马光起绰号叫“司马牛”,与其吵嘴时讥讽对方施政犹如王八乱蹬(鳖厮踢),可以说是诙谐到了极致。

司马光本人虽然并不在意苏轼的这点小毛病,然而反变法派中的许多人物却早就已经看苏轼不顺眼了。苏辙后来曾经做过一个总结,道是:“时台谏官多君实(司马光之字)之人,皆希合求进,恶公(苏轼)以直行己,争求公瑕疵。”换而言之,台谏官对苏轼的“围剿”其实在司马光生前便已有迹象,只是司马光身为反变法派的领袖,死前正倾力举荐苏轼出任翰林学士,因此这些人也不好发作,这才让苏轼过了几天安生日子。

按理来说,既然意识到了自己这张破嘴容易得罪人,那就应该安分守己。结果苏轼偏不!就在司马光病故后没几天,他竟然又一次主动出击,给别人安了个外号。只是这次被他嘲讽的人可没有司马光那样大度了。

被苏轼嘲笑的这位姓程,名颐,字正叔,洛阳伊川人,乃是北宋著名的思想家、教育家,与其兄程颢并称“二程”,精于义理之学。司马光在元丰八年(1085)回到中央之后深感教育之重要性,因此决定从天下选贤任能,来教育尚未成年的小皇帝,从根源上杜绝第二个神宗皇帝出现的可能性。而这位程先生就是他千辛万苦寻来的教育家。至于这人的性格……咱们举个简单的例子就明白了:后世天下闻名的“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之语,就是从他口中说出来的。

所以说这样一位严肃的人物,天生就跟苏轼犯冲。

司马光死后,程颐被指派为丧事的主持人。结果正巧此时朝廷大享明堂,祭祀上天——宋代制度,天子三岁一亲郊,也就是说每三年皇帝要亲自主持一次祭天大礼。因此每次大享明堂之后都必然要大赦天下,大赏群臣。等到礼毕,朝中大小官员们正准备回家,忽然有人提议说司马相公没了,正好今天人也全,大伙又都有空,不如一起去司马相公府上探望一下如何?

众人纷纷点头,表示好啊好啊、同去同去。结果就在大家准备一同去的时候,程颐忽然跳了出来,说诸位且慢,咱们今天不能去祭拜司马相公。

这下大家都愣住了,然而程颐却不慌不忙地解释了起来。他说诸位都读过论语,孔子“于是日哭,则不歌”——你们琢磨琢磨,现在去司马相公府上祭拜他,合适吗?

程颐引用的这句话出自《论语》中的述尔篇,不过严格说起来的话,这也不是孔老夫子的原创。《礼记》有云:“吊于人,是日不乐”,咱们知道,《论语》实际上是孔子学生们对其言行的记载。所以说白了,这是学生们对自己老师的彩虹马屁:您看到了么?我们老师一言一行,皆合乎“礼”啊!

而一旦说到这“礼”,事情就麻烦了——《礼记》中还说了:“居丧不言乐,祭事不言凶。”那眼下这些人刚刚结束明堂大礼,再去人家司马相公府上祭拜,显然与礼不合啊,从这个角度来说,程颐这劝诫,没毛病!

可问题在于你程颐一介布衣,才被司马相公看中举荐入朝做了一个小小的秘书省校书郎,难道你对“礼”会拥有最终的解释权吗?要知道,宋代学术思想较之于汉唐时期,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你程颐追求“三代之治”,希望恢复古礼,可你说了也不算啊!苏轼听到这个说法后更是嘿嘿一笑,说程颐可真是“鏖糟陂里叔孙通”啊!

叔孙通是汉代制定礼法的太常——刘邦刚做皇帝的时候汉朝礼制不全,功臣们在朝堂上大呼小叫,尊卑不分,一度让刘邦非常头疼。得知此事的叔孙通毛遂自荐,带着几十位儒生制定了汉代朝仪,在长乐宫落成之后施行于朝堂之上,一下子就让原本乱糟糟的朝堂变得秩序俨然,而原本没大没小的臣子们也为之震动,再也不敢喧哗无礼了。这让平日里大有无赖习气的汉高祖极其赞叹,说“吾乃今日知为皇帝之贵也!”因此将程颐比作叔孙通,那绝对是没有贬低之意的。

可这话的关键在于“鏖糟陂里”四个字上。鏖糟即肮脏之意,鏖糟陂是开封城外西南十五里的一个地名,向来以脏乱差闻名,于是叔孙通跟鏖糟陂里联系起来之后瞬间就变了味。这就好像是有人觉得自己擅长唱歌,结果你嘿嘿一笑,盛赞他是“下水道里张学友”一样。

苏轼对程颐的不满估计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且不说两人迥然不同的性格,单说这学术思想,两人也是大相径庭。苏轼治学号称“情本”,正所谓“夫六经之道,惟其近于人情”,既然如此,活人难道能被死经书给憋住吗?我们大享明堂之后思念司马相公,这乃是真情萌发,难道就因为论语上孔子“是日哭,则不歌”就硬要憋着等到第二天再去祭拜?开什么玩笑!

所以在表面的一句玩笑背后,实际上是两个人在思想和性格上的全面碰撞。程颐将此事视为奇耻大辱,其乡党弟子自然也不肯善罢甘休,连带着苏轼的一群老相识也跟他反目成仇——比如说在元祐元年十二月首先上疏攻击苏轼“讥讽先帝”的左司谏朱光庭,他与苏轼同为嘉祐二年(1057)进士,又在元丰八年同被司马光举荐,本来蛮有交情。可由于他祖籍河南偃师,又曾经在二程门下求学,因此在苏轼讥讽程颐之后马上就跟苏轼翻了脸,雪片般的奏疏接二连三地被递到了太皇太后的案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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