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农村的“潲水猪"和养猪人

今晚,在今日头条上,看到一条征答题:如何看待拉泔水喂猪的人?由此,我想起了儿时老家川南农村,几乎家家户户都养猪的情形。他们的猪喂的潲水,叫“潲水猪”,想起了祖母她们那些辛劳的养猪人。我爱那时农村过年时杀的“潲水猪”,也爱祖母她们那些养猪人。

那时,农户养猪,喂的东西是潲水加米糠、红苕、玉米粉及苕藤、菜叶等,还没有专门的配方猪饲料。为猪专门准备了一个桶,叫“潲桶”,人们早上吃剩的稀饭,中午的米汤,晚上的剩饭菜,全都倒进潲桶里给猪吃。农村粮食不够吃,农家的鸡、狗等都跟猪一样的待遇,吃人们剩的饭菜汤水。

仅有这些人吃剩的东西,猪的肚子是填不饱的,也长不肥。祖母年纪大了,跟我们在一起生活,她在家里的事情,便是喂猪。祖母将红苕煮熟,然后舀进潲桶里,再加进米糠,将手伸进潲桶里,把心子滚烫的煮红苕一个个捏烂,用瓢将红苕、米糠搅均匀,最后提到猪圈边喂猪。猪的耳朵贼灵,听到祖母提潲桶进来喂它们了,便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一边兴奋地叫着,一边走到猪槽边,有时几个还要争一番中间的好位置。

关于农村喂猪,我印象深的有三个人。

第一个便是祖母。祖母可爱她的猪了!祖母有两个儿媳,她喜欢大妈,不喜欢我妈。祖母跟我们一起生活,在家里专门养猪。

中午,母亲还在厨房忙碌,没来得及吃饭。祖母就已经吃完了,便开始给猪准备伙食了。首先,她看中了灶台上木盆里装着的大半盆白白的米汤。只听祖母喊一声:“米汤还有人吃没得?”刚喊完,人家还来不及回话,她便将米汤倒进潲桶里了。母亲曾对我说过其实那时她特别想喝那米汤,“那米汤很好喝!”母亲说。那时,我们家饭桌上,是没有专门的汤的,家里平时也没有烧开水,口渴了只能喝冷水,从水缸里舀一大瓢咕噜咕噜喝下去。

祖母在准备潲水时,要将手伸进潲桶里,将煮红苕一一捏烂,怕烫着她的猪。今天的人们觉得潲水脏,不卫生。祖母她们这些养猪人确实不怕脏。喂猪本来就比较脏,还要翻进猪圈里,将猪粪扫进旁边的粪坑里,但不卫生这点倒未必。人们说的不卫生,主要是担心潲水搁的时间长了,变质变坏了,猪会吃坏肚子生病拉肚子。祖母她们有经验,这些低级错误是会经常注意避免的。

祖母喂猪的时候,并不是将潲水舀来倒进猪槽,一桶舀完就了事,然后一走了之,而是站在那里看着猪吃。杀猪的时候,祖母看到猪肺上起的水泡,便会很心痛,埋怨我母亲喂猪时不够细心不够用心,手没有将心子滚烫的煮红苕一一捏烂,才让猪肺上烫起了水泡。当家里将猪牵到别的院子去卖给经营站时,祖母便会在后面呼唤她的猪:“啊溜!啊溜!”声音中透出悲凉!

有一年冬天,祖母将猪送到邻近的院子竹林坝,收购站下乡来收购肥猪。祖母回到家后当晚就起病了,从那以后一直就卧病在床,父亲赶场时便去医院给她拿药,直到她几年后去世。

祖母去世后,我们院子南边的尹二娘养猪又引起了我的注意。

尹二娘是个老好人。她老公二伯是当时我们大队的党支部书记,可惜五十来岁就因病去世了。尹二娘只有一个儿子良培哥。良培哥在附近的木桥沟水库管理所工作。后来他在快到五十岁时毅然轮换回到了老家农村,而将自己的工作让给了大儿子。他回到农村后,和大嫂决心大干一场,两人在外捡了不少别人撂荒的田土来做,良培哥又让二娘在家里好好养猪。

不得不说,良培哥是“知人善任”,知母莫如子。养猪充分发挥了尹二娘的长处。

尹二娘在解放前,当过地主家的丫环。她不爱说话,沉默寡言,甚至不会笑,更不会去讨好巴结上面的领导。当时,公社书记下村,中午第一次到二伯家吃饭,看到二娘的表情脸色,好像不高兴,书记蒙了。离开时,他把二伯拉到一边,悄悄问:“你媳妇是不是对我到你家吃饭不高兴呀?”二伯赶紧解释,给书记赔不是:“不是的!她就是那样的人!哪个客人来家里她都是那个样子的!以后您慢慢就了解她了!”后来,书记来就习惯了,也不去理会二娘,也不反感讨厌她,书记打心眼里喜欢二娘的“本色出演”。对二娘来说,书记到她家吃饭,她并不是不高兴!即便她在自贡工作的弟弟及侄儿们到来,她也同样如此。

尹二娘也不大会说话。有一次她上山,正好碰见有一人扛一根树子下山往家走。她到自家山上一看,树子刚砍的树桩还留有新鲜痕迹。回家后,她便将此事告诉了家人,然后一起去找那偷砍树子的那个人。不料没拿获赃物,人家不但不认账,还反咬一口,说尹二娘诬陷他,要她们为他“洗清名誉!”被盗树木并没讨要回来,此事也就不了了之。回家后,尹二娘受到了儿子儿媳好一阵埋怨。

这些方面是尹二娘的短处、弱点,但养猪却是她的长处、强项。她手脚慢,可她做事却很细心。

二娘家一次养的猪不是一二头,而是三四头,甚至四五头。猪的食量是比较大的,仅次于牛。因此,准备猪食是一项很劳累的事,而且是持续不停的。尹二娘家喂猪,打苞谷粉一类的事,由良培哥负责。而割猪草,将牛皮菜、苕藤等青饲料从土里割回家,尹二娘也不辞辛劳去做。背回家后,就在堂屋门口切碎。我见过大妈家五姐宰猪草的情景,很快就切了一大堆,切得很细很均匀。可五姐当时是个十七八岁的姑娘,二娘则是一个上了年纪六七十岁,甚至七八十岁的老太太,手脚怎么能有年轻人麻利呢!

但尹二娘却是一刻不停地干着,她好像一台不知疲倦的机器。猪草切了,然后是煮红苕等猪食,到屋里的箩筐里将米糠舀出来,倒在潲桶里,与煮红苕、苞谷粉、青饲料等用瓜瓢搅拌均匀,待到不烫了时,便提到后面猪圈屋里去喂。喂猪是一个体力活。二娘要把红苕倒进锅里,然后将煮好的红苕舀进潲桶里,将切好的猪草倒进潲桶里,将米糠倒进潲桶里,将苞谷粉倒进潲桶里,搅均匀,然后提着一次大半桶的潲水一步步走过两三个房间,翻过高高的门槛,走到后面大屋里的猪圈面前。阳光从屋顶的玻璃瓦上斜着照射下来,照着她提着潲水桶的矮小的身影、干燥花白的头发和枯树皮一般苍老的脸,她从这一束满是灰尘的光中穿过,却并没注意这光。她要分几次,把潲水提到猪圈边去喂猪。而良培哥却老是嫌她干活慢了,干活少了,有时回家还跟她急,大声地跟她嚷,甚至吼她,她也不分辩,不反驳,默不作声,只是过后一个人小声念叼一会儿便过去了。

二娘也并不是不知道累。到了过年时,她便到自贡兄弟家住十来天。这时,良培哥便急了,家里少一个人,活就显出来了,他便打电话催二娘早一点回家。

每年二娘都要喂十来头肥猪,靠她养猪和良培哥两口子做庄稼,二娘家也存了一些钱,用来帮衬她两个孙子。

第三个我印象比较深的养猪人,是瓦房子的李大大。李大大的丈夫我家族中的大伯,是个老师。李大大家的生活条件,在当时我们生产队里是很好的。

那好在什么地方呢?从一件小事情中可以看出来。

李大大家也养猪。而她家的猪也跟着享福。热天蚊子多,李大大便在猪圈旁点上蚊烟驱赶蚊子。那时,在农村,蚊烟可是稀罕物,一般农户家,人都用不上。可李大大家的猪都享受了蚊烟驱蚊的待遇,一般农户猪圈旁,热天顶用一小堆带灰的渣渣草草沃烟子来赶跑蚊子。也可以再想像一下,李大大家猪圈的干净程度,一定是定时用水冲洗过的,没有了臭味,猪住得特别舒服。李大大给人展示了一幅猪的理想生活图景。

李大大家虽然富有,但却很重农,热爱农村。李大大的大儿子王正哥后来当了老师,他娶的是一位农村姑娘,像他父母一样还是“一工一农”。好多年来,李大大家的王正大哥,在外面是一个老师,回到家就成了一个农民,做庄稼,栽秧打谷,不辞辛劳。大伯退休后,也不在街上住,而是回到农村老家,每天去附近镇溪河边钓鱼,怡然自得。

农村那时喂养的猪,就是“潲水猪”。今天有人就认为那是“虐猪”,喂出来的是“垃圾猪”。究竟是不是这样?当时的人们最有发言权,今天上了年纪的人都有这方面的记忆。那肉是真香,特别是春节后农户家里拜年酒,摆上桌的满满一大碗腊肉,还堆得高高的!一大块一大块的腊肉,一半肥一半瘦。凉了,主人热情地打碗滚烫的萝卜汤来,将一块腊肉放进去一泡,然后放进饭碗里,和着米饭吃下去,那个美呀!因为那潲水里面,全是粮食和植物的果实、种子、茎、叶、根等好东西,用今天的话来说,是无污染绿色纯天然的东西,无添加。

我怀念过年杀的肥猪,那“潲水猪”,怀念祖母、尹二娘、李大大这些农村勤劳的养猪人。

王良炬   2021年5月26日  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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