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锺书《槐聚诗存》笺说016
睡梦
一
别犹相忆睡全忘,目语心声两渺茫。情最生疏形最密,与君异梦却同床。
【笺说】
1936年写的《睡梦》二首,都是写梦的。钱先生对有关梦的研究一直很关注,对佛洛依德的《梦的解析》也曾作过节译。我们且看他的诗是如何写梦的,并随处引述他梦的研究。
别犹相忆睡全忘,
首句说,分别还挂念,睡着了就全忘了。
此句化用唐齐己《寄吴国西供奉》:“别来相忆梦多迷,君住东朝我楚西”上句。
此句的理解关键在于“睡全忘”,本来“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钱先生把这种因“日间想”而夜间梦,称作“想梦”(见《管锥编》第二册488页)。他在这句诗中写的却很奇怪,自己怎么睡梦中把她全忘了呢?很是疑惑。其实这正反映了钱先生“相忆”之心切。宋徽宗《燕山亭》词有句:“怎不思量?睡梦里有时曾去,无据,和梦也新来不做。”也是对无梦的怨恨之词,与钱先生这里命意相同。
目语心声两渺茫。
此句说,眼中的情意,内心的声音,这两样都变得模糊,变得不清晰。
“目语”,以眼神表达情意;清唐孙华《陆放翁集中有笑诗戏用其题作长句》:“微词目语未分明,一顾嫣然百媚生。”
此句承上句,具体描写了“睡全忘”的状态:“目语心声”都远去了,不清晰了。
情最生疏形最密,
第三句不是说二人真的情感生疏了,而是说在睡梦中,由于“睡全忘”而形成“情最生疏”,但身体却是很亲密。
“形”,此处指形体,身体;《韩非子·杨权》:“夫香美脆味,厚酒肥肉,甘口而病形。”
与君异梦却同床。
末句解释“形最密”说:和你作着不同的梦,但却同在一床。
此句的“君”,指杨绛。
“异梦同床”,就是上句说一说“情疏形密”。此语出唐神清《北山·圣人生》:“嗟乎,群生纷纷,若乎在梦,或有见佛生者,灭者,……譬同室而梦,彼梦者不知彼所梦也。”钱谦益《玉川子歌》:“同床异梦各不知,坐起问景终难是。”
此句语气调侃,露出钱先生幽默诙谐本色:本来“同床异梦”,说两人的感情生疏了,钱先生却要作这个翻案文章:“异梦同床”也不错,起码还“形最密”!
二
睡乡分境隔山川,枕坼槐安各一天。那得五丁开路手,为余凿梦两通连。
【笺说】
此首紧接上首:虽说“同床异梦”,还是希望“同床共梦”。如何共梦?且看此诗的奇思妙想。
睡乡分境隔山川,
首句说,两人的梦乡划分出不同的境界,像山川阻隔。
“睡乡”,睡梦里,犹梦乡;宋苏轼就有《睡乡记》:“睡乡之境,盖与齐州接,而齐州之民无知者。”
“分境”,划分疆界;《后汉书·史弼传》:“先王疆理天下,画界分境,水土异齐,风俗不同。”
枕坼槐安各一天。
此句承上句,具体交代如何“分境”,如何“隔山川”:一个在枕中,一个在槐安,各在不同的天地。
“枕坼”,枕孔,枕洞;典出唐沈既济《枕中记》。“槐安”,指大槐安国典出唐李公佐《南柯太守传》。这两个典故钱先生在《观心》第二首的“枕中槐下栖栖甚”一句,使用过,这里不详述,总之都是梦境。
“各一天”,这是指两个梦“枕坼”和“槐安”,各是一个天地。
那得五丁开路手,
第三句一转:哪里能找到五丁,那样的开路神手?
“五丁”,传说中的五个大力士,能凿山开路;出郦道元《水经注·沔水》引来敏《本蜀论》云:“秦惠王欲伐蜀而不知道,作五石牛,以金置尾下,言能屎金。蜀王负力,令五丁引之成道。”
要五丁来做什么?开路。开什么路?第四句作了交代。
为余凿梦两通连。
第四句写,原来是要开“睡乡”之路,使两人的睡梦相连。——好不奇妙!
“两相通”,钱先生有自注:“白行简《三梦记》云有'有两梦相通’者。”白行简认为,梦有三类,“或彼梦有所往而此遇之者,或此有所为而彼梦之者,或两相通梦者。”白文中每类写了一个故事。“两梦相通”的故事为:“贞元中,扶风窦质与京兆韦旬,同自亳入秦,宿潼关逆旅。窦梦至华岳祠下,见一女巫,黑而长,青裙素襦,迎路拜揖,请为之祝神。窦不获已,遂听之。问其姓,自称赵氏。及觉,具言于韦。明日至祠下,有巫迎客,容质妆服,皆所梦也。顾韦谓曰:'梦有征也。’乃命从者视囊中得钱三环与之。巫抚掌大笑,谓同辈曰:'如所梦矣。’”韦惊问之,对曰:'昨梦二人从东来,一髯而短者,祝醑陵钱三环焉。及旦,乃遍述于同辈,今则验矣。’窦因问巫之姓氏,同辈中曰'姓赵氏’。自始及末,若合符契,盖所谓两相通梦者矣。”
白行简所言,只是两人梦境自然相通。此处相通,是凿梦使之两梦相通。
“凿梦”之思,真是奇思妙想!梦岂可凿?五丁岂可得?正以其不可凿而欲凿,不可得而欲得,传达出愿望之深切之浓烈也。
钱先生在《管锥编》(第三册1041-1043页)中曾论过梦中相见的诗境,此综述其意,以供赏析:
《诗经》中写相思“寤寐思服,辗转反侧”,是相思不能入睡,后汉阮蝺《止欲赋》“还伏枕以求寐,庶通梦而交神”,则欲通梦(此“通梦”为梦中相见,本诗之“通梦”为两梦相通)而慰相思。后世师法的不少,花样翻新,粗别为五:其一,欲梦中见,奈何自己睡不着。李商隐《李招国李家南园》:“唯有梦中相近分,卧本无睡欲如何?”其二,欲梦中见,奈何对方不睡。孟浩然《除夜有怀》:“守岁家家应未卧,相思那得梦魂来!”其三,欲梦中见,奈何睡而无梦。宋徽宗《燕山亭》词:“怎不思量?睡梦里有时曾去,无据,和梦也新来不做。”其四,欲梦中见,又梦醒为虚更增思念。吕止庵《后庭花》词:“要见除非梦,梦回总是需,梦虚犹自时节相聚,近新来和梦也无。”(词中也用“无梦”写法)其五,欲梦中见,又恨梦徒增相思。项鸿祚《菩萨蛮·拟温庭筠》词:“梦见更相思,不如无梦时。”
钱先生又增凿梦一种,更见新奇。
按此第二首,钱先生曾以《白行简三梦记云:有两相通梦者。因广其意》为题刊于《国风》半月刊第八期第八卷(1936年8月)。诗句小有差异:“梦乡分境隔山川,蝴蝶庄周各一天。安得五丁疏凿手,为余通梦两钩连。”今之修改,固胜原作,尤其是“凿梦”之词,更与“五丁”之典,脉络连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