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引导人民

很小时候,我和朋友一起去看他的老成了一只核桃的太奶奶,我至今还记得他太奶奶居住的晦暗不明的房子,带着清朝遗老的气息,可能是因为拉着窗帘,微微飘来略显混浊的空气。她的脚是缠过的。但我要说的是在我们去往他太奶奶家的路上,我踩死一只双头多节虫,每节都是白色的,凹凸不平,仿佛碐嶒的铠甲,下面是细瘦的腿,头却是红的,冒出青绿色的浆水。汉高祖曾斩白蛇起义(高祖醉,曰:“壮士行,何畏!”乃前,拔剑击斩蛇。蛇遂分为两,径开。行数里,醉,因卧。後人来至蛇所,有一老妪夜哭。人问何哭,妪曰:“人杀吾子,故哭之。”人曰:“妪子何为见杀?”妪曰:“吾子,白帝子也,化为蛇,当道,今为赤帝子斩之,故哭。”),而我踩死了多节虫,或许这其中有什么冥冥中的联系,过了很多年后我这样想。

但我并不能像刘邦一样号令天下,我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人,虽然我喜欢唱“像我这样优秀的人”。我的所有努力都不过是冬日温室里植物的生长,没有什么实质性的意义。

重新燃起我某种热望的并不只是几本不同人以不同角度写出的《杜月笙大传》——关于他娶了几房姨太(初中时候一个不务正业的X同学在数学课上看杜月笙传记,被数学老师没收,她随便翻了几页,看到一处,朗声念道,这是他娶的第五房姨太,然后举起书对全班同学说,看看吧,人家X竟然看这种娶几房姨太的书,一边说一边用书角磕他的脖颈),或关于他如何长袖善舞——我看过后一度发出喟叹,生子当如杜月笙;还有一次和朋友去排骨馆吃饺子,那是一年立冬时候,窗户上结着好看的冰花,白茫茫的,我们遇到了在手臂上纹着小猪佩奇的黑社会老大和他的女人(小猪佩奇的眼睛出奇地大,在电吹风似的头上闪耀着星星似的光),以及围坐在圆桌上的他的小弟。老大身上有那种大人物在经年累月磨练出的壁立千仞无欲则刚的风度气质,仿佛一块自将磨洗认前朝的折戟沉沙。女人则娇小玲珑,像是佩戴在他身上的一件饰品般依偎在他身上,她的身体像软糖一样软,我想如果老大的温度再高一些,她就会融化成糖水。她用纤细的手指给他倒酒喝,酒水如同细小的泉流,在酒杯中叮咚作响。小弟侧着脸向老大禀报事情,说最近收了几条街的保护费,砍了几个人。说话声音压得很低,但我有顺风耳。我不动声色地喝酒。黑社会老大注意到了我,也许是见我骨骼清奇,他招手叫我过去,一群人向我望去。我走过去,他的眼睛看着我,像看着一个英雄似的,没来由地,在酒劲的驱使下,我抄起桌上的一个酒瓶,朝他的头砸去,酒瓶哗啦啦碎裂,酒液肆意流淌,他扑通一声跌下座位,越过身旁的女人向后倒去,我不知道老大为什么那么虚弱。趁他们还没反应过来,我推开门就跑。我跑得很快,因为我脚踩着风火轮,事实上这是不知道谁留下的滑板,我在滑板上御风而行。我的滑板技术很高,我曾经沿着树干滑到天上去。老大的一个形如夜叉的手下追出来,我给了他一记乾坤圈——我从路边修车铺捡起的一个铁圈,他登时脑浆迸裂,像豆腐脑一样。当然,这不过是我的想象。但后来,我有很长一段时间不吃豆腐脑。

就是从那时起,我决意组建一个名为十郎帮的小团体。但只有九个人,怎么也凑不齐十个人,我们又改了名字,叫做九张机。时而有八个人时而变成九个,也许因为我数学不好,或者总是忘记数自己,或许确实有一个偶尔不来。他们尊称我为帮主,我总是莫名其妙地被冠以一些头衔。他们还总称我为神机军师,这大概是因为我料事如神的缘故。

最先加入的是叶宫,自从他失恋后,他总是将一句“我不欠她什么了”挂在嘴边,我说你应该欠别人一些什么,这样也给她留个念想,他说我宁愿什么都没发生过。流水无痕。他一听说我要组建一个帮派就赶来了,他当时提着十九米的大刀,刀上沾着飞扬的尘土、零落的树叶。之前他曾用这把刀对一个仇家说,你先跑十九米半,如果你跑得多了或者少了,我就一刀刺死你。后来这把刀在过安检时候被没收了。

而后是张楚,张楚喜欢佩戴玉石,最多时候,他的脖颈上戴了五条玉石链。张楚说他最不喜欢的人就是不喜欢他的人,因此我说服他加入九张机时说的话就是,你想让人们都喜欢你吗。没想到他说,一个人不可能让别人都喜欢,这是不现实也是不可能的。我转而开始夸奖他的玉石好看,漂亮得就像一个姑娘,他的心里觉得很熨帖,就说,李杜,你有什么事就直说。

王越的祖上出过土匪,他的血液里也流淌着豪雄的气魄。他的心中早就有组建一个什么帮派的朦胧想法了,但因为太懒就没有组织,听说我的构想之后就投奔过来。他还带来了自己的漂亮女友高丽,高丽最爱唱的歌是《大长今》的主题曲《希望》,她唱起歌来惊天地泣鬼神,仿佛塞壬的歌声一般,让人如痴如醉。

我们称杨延为六郎,不仅因为他排行第六,而且还因为他有很深的武学造诣,他会太极拳、咏春拳、八极拳等拳术,但他从来没有实战过。他对人说我们要崇尚武德。他长得很英俊,容易将女子骗上床,女侠客、女骗子、女职员都是他的床上宾。

七郎毛西总喜欢将自己打扮成一个女的。他穿着女性衣服,化很浓的装,声音也很细,他曾经混迹于一个尼姑庵,住了一个月没有被发现。尼姑们都很喜欢他。

我总是将赵志和刘言认错,他们长得很像,如果从某个角度来看。比如他们的眼睛中都会发出岩石一般冷峻的光。听人说,最锋利的并不是金刚石,而是人的眼光。他们还说,夜晚赵志和刘言的眼睛都会发出莹莹的绿光,就像猫眼睛一样,这我倒没有见过。也许因为长得像,两人中常有一人不来集会,由一人分饰两角。也许他们本来就是同一个人也未可知。

在我召开的第一次集会中,大家坐在一张圆桌上。我披着大衣说话,这时我忽然觉得有些可笑,我想起了披着羊皮的狼,我说,我们虽然来自五湖四海,但都是为了同一个目标走在一起……大家都不遗余力地疯狂鼓掌。我们集体拟订了帮规,诸如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不杀人放火奸淫掳掠之类。他们还做了一面旗帜,上面写着“替天行道”,黄底红字,还给我做了一身绣有九条龙的龙袍。

黑社会老大很快就凭借灵敏的嗅觉找来了,他们都有恶犬一般的鼻子,也有恶犬的狞笑。我知道他们迟早会来,但我没想到他们来得这么快。

在寒冷高邈的夜空中,王越和张楚发出了声嘶力竭的叫喊,他们的声音撕裂了夜空的薄纸,露出漆黑残忍的内里,回荡在人的每一根神经末梢中。先是王越被打倒在地,说出李杜的下落,一个夜叉踩着他的手说。王越的一只手在地上完全摊开,就像被黏住一般,一块口香糖或是摊开的煎鸡蛋,夜叉来回踩着他的手,像要踩死一只蚂蚁或碾死一只烟头。他的额头沁出津津的汗,忍痛用另一只手从衣服里掏出一个信号弹,咬牙拔开朝天放出信号,嗖的一声。张楚打倒一个夜叉,但很快被两个夜叉用棍子打倒,棍子敲在他的身上,发出奇异而空洞的声音,仿佛他的身体是一根中空的柱子。他的玉石碎裂在地。两个夜叉突发奇想,将他的身子挂在一根晾衣绳上,就像一张地毯,他们正用棍子抽他。就在这时,高丽的歌声飘荡过来,在正式出场前,她总是要唱一支美丽的歌曲。夜叉们都竖起耳朵,无数耳朵与她的声音构成共鸣曲。一袭白衣飘落而下。她的衣袖像是扫除花瓣一样扫落了两个夜叉。其他夜叉提着棍棒冲上来,也被她用长袖绊倒。一个夜叉抽出一把砍刀,割断了她的衣袖。我率领叶宫、赵志、毛西、杨延赶来。杨延施展拳脚,将几个夜叉打得落花流水,哭爹喊娘,几个夜叉抱头鼠窜。毛西和一个夜叉在角落里接吻。叶宫戴着拳击手套,将夜叉当做靶子。赵志却挨了一记闷棍,像是喝醉酒的人一般瘫倒在地,嘴角流出很长的涎水。我径直走向老大佩奇,他的头上包着一块白布,眼神依旧很淡定,在他的身体中仿佛一枚定海神珠。我说,你是老大吗。他摇摇头,他说我只是老大的一个小弟。谁是老大,他说是你。我说,你这样做很没有意思,今天打得也不够畅快,不如我今天放你一马,你回去把你的人马都叫来,我们大打一场。他点点头,带着残兵败将走了。在走到街角时,他回头看了一眼,眼神里没有一点意味。

那天晚上我们喝了很多酒,身上越来越热,一件一件地脱衣服。我想起以前曾有个脱衣服的游戏,几个人一起划拳,输了的就脱一件,赢了就穿一件。男生女生一起玩,有人输得只剩下一个红肚兜。

我们没想到他们会夜间偷袭,等我们醒来时候,已经被五花大绑了。麻绳很粗,勒得手臂生疼,我能想到那种又青又红的印子。里面光线很暗,大概是一个库房,有一股空旷寂寥的味道,不知道时间,仿佛处于银河系的中心。远远地,我听到外面有人吆喝着什么。过了一会,我的眼睛适应了黑暗,看到兄弟们也被绑在周围。我听到高丽的歌声,她的声音很低,像是耳语一般,但我还是听到了,我有顺风耳。她唱得很哀婉。就像空荡的屋子里只有未关紧的水龙头在滴沥。张楚翻了个身。哐当当,一道铁门打开来,一道光泄进来,走进来几个夜叉,他们甩动皮鞭,抽打我们。一个说,狠狠地打。毛西发出疼痛的叫声,他的叫声尖细,像是被刀削过的竹笋。我说你忍着点。他们似乎喜欢听他的叫声,故意重重地鞭笞他,仿佛一百条银蛇在他身上疾速环绕,让他求饶。但他不求饶,他只是叫,叫得撕弦裂帛,叫得撕心裂肺,叫得惨绝人寰。他仿佛不是用身体在喊,而是用灵魂在喊,不是用灵魂在喊,而是用一匹马的身体在喊,用岩石的缝隙去喊。他们喘着很重的气,估计是打累了,扔下皮鞭之后走了。仓库里重新回到黑暗之中。这时我意识到黑和静可能是同一类物质,它们都有相同的词根,都让人心醉。

在黑暗中,我想起了很多事,如同水光的明灭,我撷取其中的一些,想一想无关紧要的细节,比如叶子枯落时候会卷出绒绒的毛边;比如拉夏贝尔,不知道从哪里听到的了,我很喜欢这个名字,带着一种难以言说的忧郁的美感;比如夜幕中的哈尔滨,哈尔滨三个字本身的样子很像教堂,圣索菲亚大教堂并不大。

铁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人影走进来,是赵志还是刘言,我记不清了。他的身上带着剪刀,帮我们把绳子解开。捆着毛西的绳子上沾着带血的皮肉,撕开时候他发出嘶嘶的叫声。

摆脱了绳子的束缚,我们本要使用土遁术回到家里,结果用了水遁,所幸河水全都干涸了,不然我们就会淹死在里面。我们在滩石上走了很久,毛西走不动了,张楚搀扶着他。走到一个拐角,不知道是谁扔过来一只破酒瓶,大概是一个醉鬼。夜晚常常会有许多醉鬼游荡。

休整了半个月,身上的伤口都痊愈了,但心理上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在一个月黑风高夜,我带领大家去黑社会老大常去的一家歌厅报仇。虽然说冤冤相报何时了,虽然说有人已经打起了退堂鼓,但在披着大衣的我的游说下,我们拧成了一根蘸了水的结实的绳。那一晚,我们的形象就像德拉克罗瓦笔下的《自由引导人民》,我越走越热,脱去半截衣服,就像自由女神一般,袒露上半身,左手拿着武器,右手举起旗帜。大家也挥着手,拿着各式各样的武器,铁锹、九节鞭、双节棍、六点半棍、流星锤、板斧、方天画戟,还有一个带着一条哮天犬。

两个小流氓正站在歌厅门口抽烟,叶宫用六点半棍秋风扫落叶一般将他们横扫在地。他们狼狈地往里跑,又被一人赏赐了一棍,登时晕倒在地。有密探说他在五楼的豪华包间,我们坐上电梯。我们打开508,几个男人正在赌博,其中没有他。放狗,我说。狗循着味道,很快就找到了,在502,老大在和两个女子玩真心话大冒险,她们坐在他的左右膝上。狗冲上去,撕咬老大的手臂,它啃咬起来就像咬牛板筋一样。老大被咬得手足无措。你的人呢,我问他。他推开两个女子和狗,我用鞭子抽他的脸,他的脸上出现一道红疤,在各色灯光的错动中——就像不同的油彩抹在脸上——显得很滑稽。两个女人哭着从门隙跑走了。我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鞭子抽得那么准。他的人很快来了,都提着板斧像潮水一样涌过来。张楚从后面攥住他,用刀子在他的脖子上比划,叫他的人退出去。他们围了一层又一层,像是一层层涟漪。我们将黑社会老大作为人质,往出移动。一个夜叉试图冲上来,我踢了他一脚,正踢在膝盖上,他跪倒在地。一个穿着道袍头上绾着抓髻的男子闭住一只眼,向我们喷火。我说哪里来的左道,他说大青山回民洞鹏翼真人门下王辉是也。不等他说完,我从旁边取出灭火器,喷了他一嘴,他的嘴上泛着浪花似的白沫。他又闭住眼喷火,但不敌我的灭火器。高丽飞起来,用袖子将他捆绑起来。我们抓着老大和道人往出走。王越一边走一边打老大的头,打得声音很清脆,就像敲打在熟透了的西瓜上一样。让你做老大,让你耀武扬威。王越嫌用手打得不过瘾,脱下鞋抽出自己的鞋垫继续抽打。我们押着他,一直走到附近的公园,他的人也跟到公园,公园里有一座人民英雄纪念碑。我们把他带到碑前,让他跪下来。他不跪,杨延把他按在地上。我说你唱一首歌吧。他不说话。我想了想,说你就唱《征服》。他开始唱,“灼热的愤怒/就这样被你征服/切断了所有退路/我的心情是坚固/我的决定是糊涂/就这样被你征服/喝下你藏好的毒/我的剧情已落幕/我的爱恨已入土”他唱得一点也不在调上。你跑调了,我说,说完我捧腹大笑,大家也都笑,就你还黑社会老大,唱歌都跑调。他的脸一会青一会红一会白,就像变脸一样。我说这不是你在向我们屈服,而是你在向人民英雄致敬。

后来,江湖上再也没听说老大的传说,也没听说过我们的传说。事后人们提起这件事,就会说有一帮人真厉害,让这里的老大下跪唱《征服》。我们就是这一帮人,但后来我们解散了,我们金盆洗手,我们相忘于江湖。有时候我会怀疑自己就是黑社会老大。但说实话,那九个人都是我,我是九个人,九个人外还有九个人。我是九九八十一个人。他们都是我,但我不是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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