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吧,吃面包吧
人们络绎不绝地走下月台。气温陡寒,如席片大的雪花飘繇而下。人们都裹紧衣服,将脖子缩在衣领中。穿着军大衣戴着毡帽的工作人们站在一边,望着火车驶来的地方。他的脸斜侧着,在风雪中勾勒出动人的剪影。火车驶来了。咯登咯登。像是一匹回到马厩的马,冒着咻咻的热气。
这是一辆普通的绿皮车,当中涂饰黄色条带。各个车厢的门都洞开了。车内的人眼睛迷茫地望着外面的人群和雪花。
有人走下来,有人走上去。我随人群走进车厢,找到自己的座位坐下。有一对鸳鸯似的不愿意分开的情侣拿着票对我说可以换一下座位吗。我说可以,于是我又坐在另一个地方。我向来是喜欢成全别人的。
对面是兄弟俩,都长得方方正正的,仿佛从模具里铸出来的,像是两块面包,他们手中正拿着两块面包津津有味地吃着。兄长为了证明自己的地位,不断勒令弟弟不做这样或那样的事。弟弟要一张纸,不要这么急,他袖手说,你越急我越不给你。旁边的女子不断地吃东西,桌子上摆满了她的食物,有鸡腿、薯条、酱牛肉、辣条什么的。她边吃边戴着耳机看平板,耳朵里戴着耳机。嘴里不停地咀嚼着,像是一只仓鼠。她翘着二郎腿,小腿将牛仔裤绷得很紧。她吃啊吃的。吃完一种就将包装扔掉。
火车开动了。我再次翻开鲁迅全集。我似乎亲耳听到鲁迅在向我说话,用他在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讲演的声音。他还发出枭一样的嗤笑声。一切的景物朝后退。仿佛被一种力量推开。列车驶进了无边的风雪。
过道里的人来来往往。没有座位的乘客倚靠着座位的侧肩,苦恼于不时经过的贩卖的推车。人们互相经过,脸庞也互相经过。一切都在红尘中。
一对男女在斜对面说着话。男的穿着白色长袖,灰色休闲裤,头发不长不短。女的穿着一件花色的长袖,白色休闲裤。脸小而圆,两道眉似乎攒在一起。男的说,我就是这么有魅力。女的说,那为什么她还甩了你。男的说,我从来就不愁这些。你要去见你对象,万一他不见你怎么办。女的说,不见我,不见我就打死他。男的说,你可是要做好准备。女的娇嗔地说,你们男的没什么好东西。两人又絮说了一回各自从前的情史,嬉笑怒骂。女子说,你咋这么坏。男子说,我可一点都不坏。后来两个人都睡着了。女的坐在一个小凳子上,趴在坐在座位上的男子的膝盖上,男子又趴在女子的脊背上。年轻人总是容易困倦。
困倦时候人的手就容易发软,仿佛受了潮的糖制品。我的手再也无法支撑书。我将身子向后仰,和周公会晤。列车在轨道上行进。声音偶尔飘进梦境的舷窗。不知道过了多久,我醒过来,看到自己身在列车,竟恍惚起来。我为什么会在这里。困意的潮水再次将我席卷。我在梦的波涛中浮浮沉沉。像是一只海豚。
列车在某一个小站停下。人们下车,上车。喧嚷。一阵寒气袭来。再次发车。我睁开眼睛。看到穿戴各异的人们,还有各种表情的脸。其中上车的人都穿着棉大衣羽绒服什么的,身上还落着雪花。我振振肩膀,骨骼咔咔作响,好像就要坏掉的叮当作响的车子。我想抽出一根骨头化为一个女人,来缓解旅途的无聊。旁边的女子依旧在吃着。这时她嗑起了瓜子。我记得从前有一种叫做恰恰的瓜子,和嗑瓜子的声音相似。她的嘴翕动着。嘴唇微厚。我透过她看到了窗外。暴风雪暴虐地施为。世界成了一个花斑狗,狗在啸叫。原野上的树都被吹弯了腰肢。一群牛羊在缓慢地移动,鸟群迷失在广袤的风中。车厢里也变得越来越冷。人们都从包里取出衣裳披上。好冷啊的声音在车厢四处流动。
互相枕靠的男女醒来了。先是女子醒来,看到自己枕睡的姿势,脸稍微红了一下,抽出身体,男子也醒来了。两人说,这是哪里了。女子接了个电话,骂道,操,这个人怎么搞的,他说临时有事了。说着站起来,男子将衣服披在肩上,说,我就说你不一定能见到他。现在怎么办。女子气急败坏的说,下一站是哪里,我们就在下一站下。女子在车厢里走了两个来回,男子一直跟在后面。此后就没再看过他们,大概是在下一站下车了。
对面的弟弟要去上厕所,哥哥说我带你去吧,不过你着什么急,你越着急我越不让你去。弟弟露出一脸无奈的表情。不知道为什么,我想把那个哥哥揍一顿。
旁边的女子站起身,侧过身子,从行李架上取下一个背包。翻了一会,什么也没翻到,又放了上去。过了一会,她摘下耳机对我说,你在看鲁迅吗。我点点头。她说你喜欢鲁迅吗。我说是的。她给我一小袋青豌豆,我说谢谢。她说,我也喜欢,但有时候读不懂。都不懂吗,我挠挠头,我觉得你可以将自己想象成鲁迅,这样就会好一些吧。她说,你的方法不错,以后可以用。她又问,你在哪里下车呢。我摇摇头。于是我想起来自己不知道在哪里下车。我对自己的目的地一无所知。我难道能够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吗。世界太大了。岔路之中还有岔路。她说,鲁迅没有告诉你吗。我想起了鲁迅,鲁迅告诉我我不是虚幻的,他给了我勇气,但他没有具体告诉我去哪里。她说,也许去哪里并不重要,不是吗。我点点头,眼睛里闪出幽深的光彩。她说你知道吗,我说我不知道。她说,你知道我要问什么吗。我说我知道。她凑过来问什么,我闻到她头上清新的洗发水味。我说就是你知道我要问什么吗。她说我也不知道自己要问什么,只是单纯地想问。不过你的回答真是棒极了。我说一般棒吧。因为我也不知道回答什么,只是单纯的回答。你可真有意思。
列车行进在时间的洪流中,仿佛要汇入时间中去,成为时间的一部分。它日夜兼程地向着前方进行。
我有时站起来伸伸懒腰,将座位让给站了很久的人,将几声谢谢收入囊中。
我时而混沌,时而清醒,目的地依旧遥不可及。
外面的风雪肆虐地吼叫。火车的速度越来越慢,据说是在刹车。而后就停了。列车里响起了列车长的声音。我是本次列车的列车长,在此对大家表示抱歉,由于大雪封锁了道路,需要一段时间进行清扫,请大家耐心等待……大家诧异而惊慌地互相询问,忽而都陷入了沉默。大家的脸上都抹着一层姜黄的颜色。对面的哥哥对弟弟说,我就说,不要着急嘛。弟弟斜斜地看了哥哥一眼,不言。
冷风扑簌簌地吹进来。车窗外,可以看见穿着厚棉服的工人正在铲雪。有人走下车,感受雪的洗礼。旁边的女子说一起出去看看吧。我说好啊。我们一起下车,站在茫茫冰雪中,迎面吹来砭骨的风。茫茫的白霰弥漫在空中,忽而又随风卷成羊角形状。碎雪灌进人的衣服中,人们都紧了紧衣领。不知道是谁放起了音乐,是宋祖英的《好日子》,听到这首歌,我总是感到一种慵懒与闲适的喜庆的过年氛围,大概是因为常在过年时节听到吧,如果细细品味,还有一种悲戚之感,也不知道为什么。哎呦,她滑了一跤,连忙用手抓住我的胳膊而没有摔倒。地上的雪已经很厚了,踩上去腿就没了一半。我们艰于跋涉。我说,这天气,要是有酒就好了。她说,我有。说着她跑回去拿出酒,我们在风雪中相对饮酒。酒使人温暖。最后我们都喝得醉醺醺的,我问你喝不了。她摇头说不了。我将酒浇在雪地上。雪地被浇出一块淋漓的黄,仿佛着了火似的。从中竟开出了一朵雪莲。我搀扶着半醉的她回到车厢。掸落身上的雪花,屈伸被动得通红的手脚。听到外面传来工人奋勇的杭育声。这时我听到她含含糊糊的话声。她两手放在我肩膀上说,对不起,我喜欢你。也许我们萍水相逢,并不了解对方,也许你觉得我说的话过于唐突,但我就是难以抑制地喜欢你。有很多次,我想要向一个人表白,今天终于实现了。说完她仰头睡去,两手垂下。我听了她的话,不觉哑然失笑。她也许只是在说醉话吧。她仿佛猜到了我的想法似地说,不,我没有说醉话,我只不过是借着酒劲说出来了。说完她就发出睡觉时的轻微的仿佛猫走动的呼吸声。
火车开动了。大家都欢呼雀跃。哥哥和弟弟击了个掌。大家纷纷向窗外的工人招手再见。朴实敦厚的工人们的脸上开出灿烂的红花。
火车继续行驶在冰天雪地中,有人用乡音说“来吧,吃面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