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山
有人说,做梦的时候就像荡秋千。飞得越高就越快乐。但林果却说不是这样,他在梦里只感到痛苦。有时候他感到自己航行在无边无际的海洋中,舟楫被巨浪打翻,一点点沉没;有时候他在谷底,四围是高不可攀的山峦;有时候他被一群人殴打,临到他们逃走他也不能记清他们的面貌。往往在睡醒一觉之后,他还带着梦中的挣扎与抗争,浑身酸疼,眼睛乌青,像是宿醉醒来的人。但大半梦都在醒来后水过无痕。
当他向母亲诉说的时候,母亲说梦是反的,并摸着他稍有些凌乱的头发说,没什么了。一次放学回来,他在路边的书店买了一本《金刚经》,草草翻了一回,他只记住“说……,即非……,是名……”的句式。想一想好像很有道理,虽然他也不大清楚自己理解的对不对。当然,他也并不信佛。
每次入梦时候他都怀着沉重的心情,他深感一天的重压都如巨石一般压在他的胸口。他的四肢麻木,每根指头也在压力下变得痉挛,醒来后他使劲地攥自己的拳头,以让失去的重力从光阴的罅隙中一点点恢复过来,宛如从另一个世界汲取能量。
前些天他遇见了初中同学大明,大明含笑看着他,但两人都没有停下脚步。受他们各自生活的潮汐牵引,他们无法停下自己的脚步,更无法从容地说一句话。但大明的身影给他留下了无法磨灭的印象。大明穿着藏青色夹克,蓝色牛仔裤,脚蹬着黑色长靴。尤其是手腕上的那块散出银色光芒的表,给林果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林果一直不停地想着为什么从前猥猥琐琐的大明戴着一块那么光鲜亮丽的表。那么准确的指针,均匀的速度,华丽的弧度,那么美丽,那么自如,那么让人忧伤。让大明也变得那么规规矩矩,不紧不慢,器宇轩昂,举措得当。简直就像一篇文章中运用得活灵活现的一个动词。
大明从前在数学竞赛中得过一个国家级的优秀奖,是班里同时参加数学竞赛中成绩最出色的,因此得到数学老师的夸赞。当时林果并没有参加。第二年参加的时候,班上只有大明和林果进了复赛。过了一些时日,大明对林果说,我看到你得了名次,好像是国家级的奖,我却没有得。林果问你呢,我没有得。林果对此半信半疑,毕竟还没有正式的消息,大明又不大正经,虽然如此,他心里仍有些微喜悦。就像他曾经对林果说林果长着一张标致的瓜子脸,如果林果是女的话他一定会追林果使林果喜悦一样。
为了让自己不再做梦,睡得和钢板一样结实,林果总是要熬到很晚才睡。但梦境并未因此而改观。每当进入梦乡,就像走入一个阴森可怖的地下室,里面传来骇人而不知其所在的叫声与一闪而过的突如其来的让人眩晕的闪电,还有纷纷而来嘈杂乱飞的飞虫。
通常,林果的额头上冒着汗,散出丝丝缕缕的热气。手脚乱蹬着,口中大呼小叫。直到有一个人叫醒他。这时他会气喘吁吁地说,放开我,放开我;或是说上梁山,上梁山,以及诸如此类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一次因为手脚胡乱踢蹬碰到桌角而磕肿了自己的腿。这时他就会自己觉醒过来。
每次做了噩梦,林果都会感到舌头上布满倦怠与苦涩,就像吃了麻糖。还有几次林果还在舌尖尝到了感冒药味、辣味、胡椒味。
林果经过地下一家超市的时候,看到一个穿着道袍的人坐在桌子后面,那人戴着墨镜,留着一撇八字胡须,一副莫测高深的样子。桌子上放置着签筒,旁边挂着一道写着“神机妙算”的幡幢。林果不知不觉地停下了脚步,他虽然信命,但并不大相信这类招摇撞骗的算命者。人类不都是被上帝随意投掷的骰子吗,一个人如何能代言天命呢。不过他还是停了下来。他摇了摇签筒,得了一支中上签。他向算命师求教,算命师清清嗓子对他说,我看你面目清奇,风神迥异,不是寻常之辈,美中不足者。他说“者”字的时候,仿佛很费了一番斟酌,顿了一会,接下来又说,欲挟泰山以超北海耳。你最近是否有些心神不宁。林果说是的,最近总是睡不好,总做噩梦。但他说完就有些后悔了,自己本来是来算命的,却透漏消息给算命师。算命师摸摸自己的八字胡,说,果然如此。那要怎么做。林果想自己几乎有些虔心了。算命师说,四下里看看,拿出几包纸袋,交给林果,说,每日晚上八点准时就水喝下,不迟不早,不多不少,喝过之后,必然静心凝神,绝少思虑。林果点点头,先给了钱,后拿过药来,捏了两下,松松软软,正不知为何物。待要问时,算命师反复说,神人将出,恶灵辟易。林果想算命先生此时一定是闭着眼的。林果见他念得专心,便转身离去。
当黎明的光线透过窗缝降落在林果的睫毛,林果睁开眼睛表示同意开始新的一天,他就会一边追忆梦境一边和噩梦挥手告别。他同时感到放松的快乐与劫后的沉郁。就像一个在电梯中失重了的上下不得的人,生命既是不可承受之重,又是不能苟且之轻。
这样的噩梦究竟会持续多久呢。如果林果仔细回想,他会发现噩梦的程度并不随着时日改变,而是像无限不循环小数一样每日沿着不同的轨迹潜入林果的夜晚。其中一个最让他惋惜的噩梦是说他称王称霸统一帝国之后睡梦之中被几个宫女一齐勒死,他醒来之后不免跌足叹息,本来荣华富贵全部唾手可得,却栽在几个毫不起眼的宫女手里;最让他难堪的噩梦是他被一只鹅咬掉了生殖器,他摸着空空洞洞的会阴部位,感觉风像是通过地铁一般源源不断地灌进来。他想如果有人在这里喊一声,一定可以造成良好的回音;最让他紧张的噩梦则莫过于被人追杀,其危急的情势如同在象棋上被車将军后四处遮掩却没有丝毫用处。他不断地朝后扔着果皮,结果不是被那人砍断便是被那人当做滑板,反而跑得更快了。但不知为何,那人总是追不上他,仿佛他是某一部戏中的带着不死光环的主角,仿佛他是被阿喀琉斯追逐的乌龟。
他不是没有尝试过改变现状,为了消解噩梦,他和女友首次睡在同一张床上。他突然感到局促,就像初恋一般,潮红了面皮,艰涩了话语,呼吸困难,如同患了感冒,如同坎坷的行路。他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不敢翻身,感受着来自身体的僵硬。两人静静躺到天明。好像被歹人绑住身体一般;在拆开从算命先生那里带回的纸袋后,他发现里面裹着的是黑灰,随着纸袋的张开而缓缓飞动。等到八点时候,他设的闹钟响了起来,于是他就着准备好的已经半凉的水,将药吞服下去。有些粘在嗓子处,就像烟灰腻在烟囱上,就再冲一回。即便是这样,他也不能在梦中得到片刻的安息;他还去乡村的羊圈里和羊一起睡觉,他抱着羊雪白的脖颈,闻着一股刺鼻的羊膻味。羊垂着头,榆钱一般的眼睛鼓突出来。醒来的时候,他的心情似乎得了纾解,但他只要一想起自己的梦就颤栗不已,他梦到一只巨大的蟒蛇将他吞入腹中,巨大的胃袋摩挲着他的脸,像是在砂砾中穿行。他随着黏稠的胃液与食物的残渣一起被卷进越来越深的地方。进入蟒蛇肚腹的深处之后,他又遇到了大明,大明正在用格尺量自己头发的长短。大明的头发比二十厘米的格尺还要长一些,上面来回爬着几只虱子,这些虱子是粉色的,在大明的头发上一跳一跳的。大明顺手从一根头发上捋下来一只虱子,递到嘴里吃了,发出咯咯噌噌的声音。林果看得头皮发麻。他说大明你在干吗。大明抬起头看了他一眼,说我就知道你也回来的。林果说我们一起出去吧,大明摇摇头说我们出不去了。林果说不,我们只是一时走错而已。他拉起大明,大明甩开他的手,他又伸出手拉住大明,大明揭下一道帘子,说天终于亮了,他一睁眼,发现自己和大明正在一片坟场中间。大明说,再见了。他的声音越来越弱,像是被抻到很长的皮筋。林果回头看大明,只见大明从一座坟墓中陷落下去。林果伸手说不要走,但大明很快就消失不见了。林果最后只看到两只作别的微微摇动的手。
清醒过来的林果走在路边闻到一股酸腐的味道,仿佛一座菠萝造的城堡正在慢慢腐烂。那是一座垃圾处理站,三间房,几只绿色的大桶,前面一辆运送垃圾的车正发动引擎准备开动,林果生发了去垃圾处理站睡一觉的想法。于是他停在那里,眼睛痴痴呆呆地看着处理站,嗅着酸臭的气味,感到精神正一点点消释在薄薄的尘氛中,代之而来的是深深的颓废与无奈。但他最终放弃了这个想法,因为他认定自己最终会实现它。做一件一定会做成的事使他失去了做的欲望。
林果给朋友打了个电话,朋友说他正出差在外。林果又给女友打电话,约定一起吃饭。
坐在餐厅,与外界隔着玻璃,从玻璃上看着他和她还有食物的倒影,林果变得快乐起来。他从没想过食物也会让人快乐,是那种最单纯最微小而又最不可或缺的快乐。为此他又要了四瓶啤酒。喝了一瓶,他说他最近看了看《金刚经》,大致意思好像明白了,但又不大透彻。她说其实很多写东西的人也不明白自己写的是什么,或者自己写的不过是一座即将风流云散的桥梁,在悟到玄机之后,语言并不能表达他们的所想的万一,甚至一首歌或是一个表情就能传达出许多更胜于语言的东西。他边听边灌下第二瓶。她见他喝得快乐,也举起一瓶喝起来。林果与她一同举起酒杯,林果说,为往事干杯。她也说,为往事干杯。她喝完了一瓶的时候,他已经喝完了三瓶。他说了他总做噩梦的事,她说,我会帮助你度过困厄,尽我所有。他的脸微微有些红,头也有些晕,但他感到快乐。他去上厕所时候感到身体轻飘飘的,就像一只气球一样就要飞起来。她说要去看美丽的夜色,于是他们找了一家位于楼房高层的假日宾馆。斑斓的灯光散步在远远近近的楼群上,像是有着闪亮斑点的虎皮裙。系着这身虎皮裙,天空逃逸到了哪里去了呢。还会那么无所顾忌地发育鸽子白色的羽毛与嘹亮的叫声吗。他们像坐在一艘大船上一样,随着夜色的波浪颠簸前进。她张开双手,他从后面抱着她。晚风吹动她的长发,丝丝缕缕拂在他的手臂上,使他感到一阵幸福的酥痒。
自然而然地,两人发生了风月之事。他们像推动巨石的西西弗斯一样一遍一遍地将身体推上快乐的巅峰,又一次次地从高峰坠落。他们在春天播种,在秋天收割。他们将自己作为谷物,作为粮食,他们种下了自己的身体,那经过风吹日晒雨淋的身体,从一万座城市的上空开出鲜美绚烂的肉体之花。谷物天下,云雨天下,化育天下。他们仿佛耍杂技一般将肉体折叠成千纸鹤、飞机、玫瑰,又展开,各自用激情起舞,用美丽作镰刀,用汗水作滋养。野蛮而快乐的舞蹈,动人而翩跹的舞姿,高贵而平实的舞态。他们终将成为仙人,他们终将堕入深渊,在夜幕低垂的时候。
纵欲过后的林果感觉自己像一座空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