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眨了眨眼

她蹲在地上打着电话。膝盖与腿弯曲成滑轮的样子。她将手机拿得很紧，好像生怕没有听清对方的话，或者害怕别人抢走她的手机。她的后面是一排饭店，周围飘溢着蘸着醋与辣的肉香。

她边打电话边用手抓着地上的石子，时而抛起来，又接住，和一个玩羊拐的女孩一样。她脸色平静，没有什么能够让她的神色发生改变。

她小时候是羊拐高手，大家都叫她羊拐女孩，她能够将羊拐抛得很高，以给自己留下充足的时间将地下的羊拐一把抄起或是摆成不同形态。

电话那头的人好像不是很开心，她不得不用一些安慰的话来温暖那人，她说，亲爱的，没什么关系，你知道的。

一条狗跑过来，在她身边跑来跑去，她看着狗，狗的眼睛天真烂漫，这是一条有情有义的狗，它曾经将她从煤气泄漏的屋子里拖出来，是她的救命恩人。那次她本来应该知道自己没有关紧阀门，但她不想去关，她觉得很疲惫，她想要获得充分的休息，即便为这次休息付出生命的代价。这时狗在大声地吠叫，咬住她的衣领，衣服刺刺啦啦地响，上面留下巨大的牙印，她模模糊糊地感到自己在移动，但她很难睁开眼睛，她听到她的身体在地面拖动的声音。她的意识渐渐清醒过来，但她站不起来，她转过身，在地上爬了好久才爬出去。

她将一块骨头扔给狗。狗兴奋地叼着骨头跑，然后扔在地上，又重新用牙咬，头一甩一甩的。

蹲了许久，她的腿很有些麻，好像吃了许多麻糖。她想要站起来，或者找到一个椅子坐一坐，但椅子在饭店里，而饭店里坐满了人。生意倒是很兴隆。她有时候看到饭店，几乎有些难以相信，她竟是这家饭店的主人。她没想到自己读了那么多年书，最后却凭借厨艺谋生。大学时候她在一次厨艺比赛中获得了二等奖。大家都称赞她做得好吃，而她之前并没有做过多少次。自此她在厨艺方面投入更多的精力，向不同地方的厨师虚心求教，创造出许多新式菜肴，被同学们推荐给食堂。成为学生们最喜欢吃的菜品。

她实在应该站起来了，但她还是蹲着，她将腿稍微伸向远处，恰好有一个人走过来，差点将他绊倒，那人不满地看了一眼她。她抬起头也看到了那人，电话差点从手中掉落下去。他也吃了一惊，说，王花，你在这里。她很艰难地站起来，又对着电话说了两句就挂了。她用手拍了拍膝头，说，你也在这里。他说，我来这两年了。她说，你吃饭没有，来我家饭店吃饭吧。他说，你开了一家饭店，真了不起。等改天吧，我今天还有一点事要处理，有时间专门来拜访你。她说，好的，你来了给你做你喜欢吃的菜。

她不再想电话那头的事情，她回转到饭店中，服务员往来传递着菜汤与饭食。她走上二楼，打开一扇门，进到一个小小的房间去，她对一个服务员说，有事叫我。

她坐在小小的房间里，她的面前有一张桌子，另一处有一张床，她有些疲倦，但她没有躺在床上，她想起刚才遇见的陈春，或者说她一直在想着他。陈春是她的高中同学，他的学习成绩很好，但不大喜欢听老师的话，常常不写作业，不认真听讲，但成绩并不差，老师也奈何不了他。她每天则认真完成老师的作业。但其实她有一颗叛逆的心，她并不像她外表呈现出来的一样文静乖巧，她很渴望突破规则与界限，到达一种超越的境界。因此她很欣赏他。当老师向她问询他的时候，她说他以后会是一个有成就的人。

这时候传来了敲门声，她打开门，服务员说有人要找她。她走出去，发现是自己的舅舅。她的舅舅并不比她大多少，他们从前经常一起玩。舅舅对她说，我听说你的婚姻遭遇了危机。她说，他告诉你了吗。舅舅说，没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事。舅舅很喜欢说大话。她知道这一点。舅舅看着她的眼睛，将双手按在她的肩膀上，说，你为什么没有事先告诉我。她说，因为我事先也没想到是这样的结果。舅舅说，如果你执意要离开他，我也无话可说，但我希望你能慎重考虑这件事，毕竟不是每个人都拥有你这样的机会。并不是每一个被机会选中的人都能将它好好把握。我相信你是一个明智的人。你可以做出更好的选择。

她看着自己的舅舅，翕动了一下鼻子，一行热泪从眼眶中流下来。他问，你为什么哭了，你应该坚强。你应该明白人世间本来就是这个样子。不过，如果你想要哭泣，就尽情哭个够吧，只有受过伤害的树木才会更加坚硬。她用拳头捶打着他的胸口。他说，那么，请让我把你想象成大石吧，我躺在这里，你来胸口碎大石。她狠狠地打了他一拳，他捂住肚子，连忙爬起来，说，你这个女子下手太狠了。我可是你的舅舅。但她什么都不管不顾了。她好像陷入了一种癫狂状态，每一种念头在他脑海中只是短暂地停留。她感到一阵阵的眩晕，思潮冲刷着她的头脑的堤岸。

舅舅整理好衣服，匆匆离开了，边走边回头看，好像她还会追出来打他一样，边走边说，疯了疯了，一定是疯了。

她很快冷静下来，好像是从降落伞中落下来。她的丈夫已经很久没有和她一起生活了，他总是说自己很忙，一连好几天好几个月不回家，电话也联系不到。她有一回用另一个电话打通了，她问他在哪里，他说在西藏。你去西藏干什么。丈夫说我的心理压力太大了，需要放松放松。这里的天空好蓝，就是风有些大，不说了，等我回去了和你联系。

但当她提出分开的时候，他还是不大情愿。她好言好语地安慰他。但他说如果她和他分开他就没有了生活的希望和勇气。他不知道如何面对没有她的日子。她说，可是你之前也并没有很珍视我们之间的感情，你并不怎么回家。家并不是你唯一的归宿。他说，但就是这样，虽然我不回去，但我把它当成我精神的灯塔。我越是长时间不回去，我的信念就越执着，我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我，但我如同治水的大禹一样忙碌。我无法在忙碌工作的同时和你保持涉及到事物本质的联系。而如果不是这样的联系，还不如不联系。她说，虽然我不大知道你在说什么，但大致可以理解你。但你知道吗，我们已经回不去了。

这天陈春来了，之前她以为他只是说客套话，没想到他果真来了，她笑着将他迎进来，他坐在一张靠近门口的桌子上。服务员过来，递过来茶水和杯子。她问他想要吃什么。他说只要是你做的都好吃。她说，我已经很久没有做饭了。不知道为什么，自从开了饭店，她就不大想要做饭了。她请了一个厨师，虽然厨师并不一定比她做得好。她系好围裙，说，我正好练一练手。她走进厨房，砍削一阵，将各式各样的菜合拢得整整齐齐，白色的小葱，红色的番茄，绿色的黄瓜，将火调好，往锅里加入油，加入肉，做成一道道精致的菜肴。

陈春尝了一口，连声赞叹。他问你近来过得不错吧。她笑着说一言难尽，你呢。他说自己在一家公司上班，过着朝九晚五的生活，逐渐消磨了对于生活的热望。她说谁都是这样。但我当时觉得你不一样，那时候我觉得你眼里有星光。他笑说，现在没有了吗。她认真地看着他的虽然蒙了一些俗世的尘埃但依然炯炯有神的眼睛，说，在我看来没有大变，你依然是你。陈春好像有些黯然神伤，但他很好地将自己的情绪化成周身的慵懒，还在嘴角勾勒出一个具有微妙弧度的笑容。她让服务员拿来一瓶二锅头，两个杯子，他们干杯。一直吃着说着。又拿了油炸大豆与花生米，拍黄瓜。两人后来才意识到，天已经很晚了。客人离去，剩下在灯光下间或闪耀光芒的食器。服务员陆续和她说了再见。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两人说起婚姻。她说自己婚姻的不如意。他劝解她。她问他的感情生活，他说自己一直保持了可贵的单身。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再也无法陷入爱河。毕竟，他说，陷入爱情是一种庸俗的事情，不论是谁，都可以陷入爱情，而自己却以为只有自己的爱情更为高贵。况且，缘分也只是一种托词，实际上很多人都不是非一个人不可的，只不过是在某个时间节点遇到某个人而已，而这个人可以被很多人取代。所谓的爱情不过是幻想。当一个人处在爱情之中的时候，其实是感受爱情最少的时候。他最后甚至神情激动地宣称，我要出家去寺庙。

不知道什么时候，两人拥抱在一起，她的呼吸被激动涨满，她说，你不能这样，但她的手指并没有松开。她好像附着在一个飞速运转的庞大的星球之上。她的衣衫被巨大的风暴吹开来。

传来了敲门声，她问谁，没有应答，当她推门出去，看到一个远去的人影，看起来像是自己的舅舅。她的舅舅总是在意料不到的时候出现，舅舅想必已经看到了他们，因此才会消失得那样快吧，他的身影已经消隐在星罗棋布的街巷之中了。陈春说，抱歉，我先回去了。

有人给她打电话，但等她接起来对方就挂了。连续好几次，她索性将手机调到静音，不再理睬了。对方又打了三四个电话，就没有音信了。隔了一会她看了一眼手机，没有多少消息了。她收到一条短信，说既然你已经另有心仪的人，那么还是尽早离婚的好。她回复说没有。但却发不出去，对方已经将她屏蔽了。

她去他的公司找他，他向她慢慢走来，他的身形越来越高大。看到是她，他有些意外，说，你来这里了。她说，我想要看一看你工作的环境。他带她走进自己的办公楼。门卫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她，他说这是我的朋友。上了楼，他告诉她关于门卫的趣事。门卫有时候记不住人，将领导拦在外面，被训斥一回，有时又将不相干的人放进来，四处胡乱走窜发传单，又要被训斥一回。他说他想要去一趟厕所，她在走廊里来回走了一遍，一直走到楼道尽头，有一扇窗户，通过窗户她看到忙碌的人们与拥挤的车流。她生出一种至高的君临天下的俯瞰的快乐。她回转过来，看到不同的门，标示着经理办公室助理办公室之类。她看着其中一间想这大概是陈春的办公室。等到他出来后果然是。他掏出钥匙，打开门。里面有四套桌椅，他说，你猜我坐在哪里，这次她没有猜对。他指着里面的一套桌椅说自己坐在那里，对面的桌子上放着一个橙子。各自桌上都有一台电脑，桌子后面有转椅。中间那一套是领导的。中午没有时间回去就睡在旁边的休息室或者办公室里。

他说去吃饭吧。她说不饿。两人边到就近的公园去。他们沿着公园的外围走，他带她走过一座桥。她多次走过公园的路，但很少走到桥上面来。她踮起脚走着，然后将脚掌慢慢放下去。不远处传来音乐声，许多人在唱着跳着。一条狗跑了过来，是她的狗，她蹲下身，抚摸着狗。狗伸长舌头，哈哈地喘着气，显然是经过了长久的跋涉。它何以会找到她呢。她带着它和他一起走。天色渐沉，他说，要我送你回家吗。她说，不用了。但是狗似乎引起了他的兴趣，他说，这真是一只可爱的狗，如果我拥有一只这样的狗，我宁愿变成另外一只狗。他一边走一边欣赏着狗，狗的奔走跳跃都让他觉得富有动感，好像是遒劲的毛笔所做出的字画。

这时候几个人影站在暗处，他看到了那些人，让她和狗随自己从另一个方向走，但那些人跟了上来，他们一步步逼近，他和她开始狂奔，狗也发出吠声。

陈春边跑边用眼角余光看到一丝寒光，是他们手中所拿的刀子所发出的光。他将狗抱起来，带着她跑进一座还未关门的商场，商场的另一边有一座警卫室。他之前和丢了手机的同事来过这里。他们进了房间后连忙将门关上，里面的警察问他们来做什么。他说要有人在追杀他们。这时候传来咚咚的敲门声。后来他们大概发现了什么，纷纷散去了。警察说，你们得罪了什么人没有。他们说没有。警察又说，他们是什么样子的。他们说没有看清。时间。前两分钟。警察看了一眼表。用笔写在纸上。对了，他们拿着明晃晃的刀。警察说，当然，毕竟是歹徒嘛，不拿刀怎么好意思出来混呢。

离开警卫室，他提前叫了一辆车，一路上都在回头看，幸而没有什么异常。司机忽然回头向他们笑了笑，司机说，你猜我是谁。他紧张起来。司机说，你为什么这么紧张，我只是开个玩笑罢了，其实我只是个司机而已。我还能是谁呢。你喝了酒。司机说，喝酒也没问题，你闻到我身上的酒味了吗。我并不是一个喜欢喝酒的人，但没有办法，总有人要和我喝酒，好像我酒量很大一样。表面看是我在喝酒，其实是酒在喝我。陈春说，我就在前面下车好了。司机说，你是怕我将你们带到沟里去吗，你的想法完全是多余的。前面来了几辆车，司机从容地操纵着汽车，其中一辆车和他们的车最近时仅距离五毫米，每当他们以为快要撞车时都顺利躲过了。他要求下车位，但司机说，你们以为这样的车可以下得去吗。你们难道没听说过前几天发生的车祸吗，他们撞坏了桥的护栏，坠入河中后死去了。我也要那样来一下。她说，大哥，你可不要想不开，还是活着好，对不对，只要活着你就可以做你想做的事。司机减慢速度，将车在路边停下，说，你们走吧，当他们下了车，司机快速驱动车辆，发动机发出轰鸣声，车子绝尘而去。

王花问，这是在哪里，我为什么从来没有来过这里。陈春看了看周围，他也说不出所以然。他说，这大概是一条新开辟的街道吧。街上的建筑风格各异，路灯如同华表，他们从街道开端走到末尾，这时她又看到了那些黑影，她攥紧他的手，他也留意到了，他带着她疯狂地奔跑。黑影也将地面踩得咚咚地奔跑。一辆货车驶过来，他张开双臂拦住车，两人跳上去。那些黑影走过来，货车打开远光灯，明晃晃的灯光照亮了他们，让他们有些眩晕，他看到他们都穿着黑衣服，戴着只露出两只眼睛的黑丝袜，她吓得抓住他的胳膊。他说不要害怕。司机倒车，而后从另一方向开走了。司机问，他们是在追你们吗。是啊，他们之前就盯上了我们。司机转动着方向盘，说，你们应该少出门，街上不太平啊。他说谢谢你救了我们。没什么，救人一命。他们将你们抓住，大概会把你们绑起来吧，往嘴里塞上厚厚的抹布。她的手将他的胳膊攥得更紧了。你们得罪了什么人吧。

他带她回了家。他说，这几天就先不要出去了。你的店托服务员照看好了。她点头。他们陆续将冰箱里的食物吃完。他们开始订外卖，一天她忽然预感到了什么，当外卖员敲门的时候，她说不要开门。他说放心吧，只是一个外卖员而已。不过他还是将拖鞋换成了运动鞋，手里拿着一根棒球棍，从猫眼里看了看，确实是外卖员，他将棒球棍放在一边，打开门，那人忽然闯了进来，后面又冲进来许多人，他们将他俩用绳子捆住。一个将帽子压得很低的人哑声说，将他们带走。他俩被套上麻袋，塞进一辆车中。

不知过了多久，两人被推出来，当他们从麻袋中脱身出来后，看到自己身处一个黯淡的小型车库之中，只有不多几盏灯悬在空中。他问，你们为什么要抓我们。一个踢了他一脚，说，不该问的不要问。几人走开了，将车库门锁好。两人互相看着对方，她呜呜咽咽地哭起来。他安慰她说不要哭，一切都会过去的。过了很久，两人都感到饥饿，他们背靠背摩擦着对方的绳子，磨得手腕生疼，绳子太粗太结实了。两人无计可施。她的情绪很低落，他努力想要找一些好笑的笑话讲给她听，但她在他讲完后看着他空洞洞的嘴巴，说，你在说什么。

又过了很久，两个人偎在一起睡着了。门口忽然传来声音，一个人出现在他们面前。是她的丈夫。他很夸张地笑着，说，你们为什么在这里啊。她喊道，原来是你，你到底想要怎么样。他不徐不疾地说，我一开始不知道你为什么要和我离婚，原来就是因为她。她摇头否认说，不关他的事，没有见到他的时候我就准备和你离婚了。丈夫将双手背在后面，对后面的人说，女人变心变得太快了。手下点头。他又回过头说，我最恨别人背叛我。陈春说，有什么事冲我来就好了，都是我的不是，但我无意冒犯你们的婚姻。丈夫说，好一对痴男怨女，那么，就让我来成全你们。他让人将他俩吊起来，先是用皮鞭抽打，而后给他们灌辣椒水。他说你们喜欢什么口味的呢，微辣还是麻辣。好像吃火锅时候问他们喜欢什么锅底一样。她披散着头发，已经无力说话。一个人将辣椒水灌入他们的鼻子中，嘴中。她辣得昏了过去。又给她浇凉水。她用沙哑的嗓子咒骂着她的丈夫。丈夫说，这只是一个开始。我要让你们知道惹怒一个男子的下场。

接连的几天里，他们受到了各种样的刑罚，他们流了许多血，吃了许多痛。

丈夫对着他们发出狞厉的大笑。忽然他们的背后传来一种声音，不许动。几人抱住头，蹲下身子，警察将两人解救出来。丈夫临走时候还作势要踢她，但反被警察踢了一脚，走得踉踉跄跄的，老实点，警察喝道。

不多几天里，她就办理好了离婚手续，但没有和陈春结婚。陈春说，我们是很好的朋友。王花笑着说，我当然知道。像我们这么好的朋友已经不多见了。

她带着自己的狗去探监，她的前夫神色颓唐地站在玻璃后面，摄像头注视着他们，有点像是站在银行柜台的两边。他问，你为什么为什么要来看我。那是我的狗。你走吧，把狗留下来。她说，我不是很想来看你，我向来看一看监狱，你光头的样子也是很不错的。他哈哈大笑起来，敲了敲玻璃，后面的警察制止了他。她说，虽然你不是我丈夫了，但我还会记得我们从前一起度过的日子。他说，你好烦，你该不是要和我复合吧。她说，没有，过去的就过去吧。那么，你是来告诉我你要和他开始新的生活了，或者你有了孩子。她摇摇头，我没有和谁一起生活，更没有孩子。我来是想对你说一声感谢，感谢你让我体验到了绑架的感觉，还有辣椒水，我现在很喜欢喝辣椒水，这都归功于你。他垂下头说，抱歉，也许我误解了你们。她说，你不需要说抱歉，因为你并没有做错。我意思是说我很喜欢遭到那样的对待。我们很多人之所以不幸福就是因为没有经历过那样的遭遇。而自从那以后我就感到幸福，说来奇怪，我不再害怕许多事物了。

她从里面出来，狗挣脱了绳子，兀自向前跑去。

她已经很久没和陈春联系了。她回到自己的饭店，一个人坐在二楼的小房间中。中午时分，人们来来往往，车流的喇叭发出喧嚷。但这些仿佛都离她很远，像是另一个世界。而她身在此世，却毫无实在的感觉，虽然是她自己开张的一家饭店，但她总觉得是一种幻觉，仿佛自己根本没有这样一家店一样。即便有再多的顾客，吃再多量数的饭，她也难以对这里产生归属之感，她想自己很难属于这里，而这里也很难走入自己的生命。

她做梦梦到蛇虺，变成了一个男子，要和她一起走，她奋力摆脱了他。

陈春说，有些事我也把握不好，也许我也有一定的问题，但这不是问题的关键，我看到你有些落寞，其实大可不必。每个人都有这样的时刻，一脸失落，如果你想到自己不过是人类的缩影，你就会不那么在意了。她说，你说得倒是很轻巧。不过我已经做出了决定，也许我会去别的地方开另外一家店，不过也可能从事其他的行业，女人赚钱的办法总是很多，不是吗。他说，是很多，但我希望你能避开那些容易让人堕落的道路。她笑着说，你想到哪里去了，我怎么会做那样的事情，你看来并不了解我。我是一个有底线的女人。我也是开玩笑罢了，陈春举起一瓶啤酒示意一下，仰头喝了下去。

她打理了自己的东西，坐火车，从北面一直坐到南面，她向外望着，想着也许窗口会发生不一样的变化。但到底还是一样的。不过还是呈现出南北方的差异，渐次地展开一幅绿意葱茏的图画。她去到了云南，筹集了许多钱，开了一家民宿。许多来住宿的人问她有没有艳遇，和她说开民宿真悠闲，每天喝茶看云度日，但她说，你们以为的并不是全部，只是部分而已，我只不过用你们的全部换了这样的部分。她为此还写了一本书，《当你梦醒的时候，云南》，书的封面右下角是自己的名字：王花。她的民宿里放着时下流行的民谣，她说她喜欢听那种粗粝的音乐，她为此还去彝良山区旅行了一回，结识了一些彝族歌手。他们都有着健壮的臂膀与甜美的嗓音。她很喜欢一个女歌手，但女歌手喜欢独处，不大说话，和人保持着刻意的距离。但女歌手愈是如此，愈引起了她的注意。她邀请女歌手来自己的店里住，她准备了大木盆，倒入热水，洒满花瓣，邀请她洗澡。渐渐熟络以后，女歌手为她创作了一首歌，在女歌手离开以后，她时常唱着。

夜深人静的时候，她靠在窗户边上，想着人生边上的事情。她看着星空中的灼灼的光，她知道每个人都拥有属于自己的星星。她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过去的一些事情，现在她的前夫还在监狱中，也许已经睡着了。而陈春在做什么呢，他是一个喜欢晚睡的人。他对她说，晚睡是人生自主权的体现。只有晚睡才是对自己的负责。她说，你真是胡言乱语。她感到他们是在一瞬间亲近，又是在一瞬间疏离的，如同两颗急速行驶的瞬间交汇又远离的流星。也许他们从来没有接近过，而不过是自己的幻象。

陈春给她发消息，她已经不想再回了。他说他失去了才知道珍惜，如果她再给他一次选择的机会，他会和她一起走。但谁知道呢，也许他还是会保持自己的倔强。她在心里默默地回复了他，我知道你的性格，你从来不喜欢妥协，于是最终走向孤绝的道路。你本来有更多可能的。但你喜欢折磨你自己。这就是你。但她没有将这些发出去，她想也许他已经听到了她的话语，如果他们心有灵犀的话。

陈春一连给她发了三个月消息，早安晚安，还有一天的心情、有趣的事、天气情况。第四个月，他不再坚持了。好像两个寂寞的星球，一个不停地发射询问的信号，而另一个始终没有回音。这时候回复更比不回复让人心惊。她回复道，我在这里。

他出现在她的面前，她说，你来了。他说我等了很久你的回复，我们曾经一起度过了人生中黑暗的日子，大概正是那些日子让我对你念念不忘，于是我来找你了。你来找我做什么，我现在一个人也很好，你可以来欣赏我的店，虽然规模不是很大，但也有了一些人气，大家喜欢这里。我在这里也尽到了一个主人的责任。他看到几个面山面水的房间，周围环绕着扶疏的树木，排布着木桌木椅，还有奇形怪状的假山，喷泉瀑布，屏风花窗。他在一张大床上躺下。她坐在他的旁边。他说，我想在这里住一段时间。她说，没问题，你想住到什么时候就住到什么时候。

在这期间，陈春认识了一个来旅游的女子，女子和他和王花都成为了很好的朋友，他们一起吃饭，看电视。电视正播报着幼儿园几个小朋友一起玩耍的视频。王花说，这些小朋友倒是很可爱。几个小朋友跳皮筋，几个跳飞机格，几个蹲下来玩羊拐。女子说，我以前也玩过这些游戏。陈春说，你们如果想玩现在也可以玩。现在吗，还是算了，毕竟不一样了。

女子有一天喝醉了，陈春扶着她回到她的客房，他说你早点休息吧。这时候她忽然拉住了他，她说我一个人觉得很寂寞。你和我坐一会吧，她口中酒气蓊郁，如同一瓶倾倒的酒，倒在他身上。他的身上弥漫着酒香，他想要将她一饮而尽。

他怀抱着她，心想自己或许是一个现代柳下惠。他自问，自己有没有过非分之想，但想不出，也许有吧，大概柳下惠也是千难万难才忍住的吧。毕竟不是谁都能做柳下惠。女子说，你难道不想对我做一些什么吗。他问，什么。女子说，你大概是唐僧吧。他说，贫僧自东土大唐来。她做出袅娜的姿态，说，是我不够美丽吗。他说，是你太过美丽。她亲了他一口，他闭上了眼睛。她生气地从他怀里跳下来。她说，想不到你是一个这样的人。他说，我是无欲无求的人。她说，我还会回来的。过了一会，她拿了两瓶酒，递给他一瓶，一起喝酒。他们便一起喝起来。对影成三人乃至四人。她说，你现在看我和之前看我有什么不同吗。他说，你好像更漂亮了，她说自己感到冷，她坐在他的怀中。这时候恰好王花来找他。她轻轻地推开门看到了坐在一起的两人。她说，你们俩在做什么。她连忙从他身上下来。她说，我们在等你。是吗，我怕不是打扰你们了吧。没有，一起来吧，我们坐在他的两边，就当是玩跷跷板吧。两人便各自坐在一边。一会女子更高一些，一会王花更高一些。王花哈哈大笑着，她一边笑一边拍打着陈春，拍打得越来越用力，最后竟流出了眼泪。陈春说，你太高兴了，你应该休息。她说，不，我一点也不开心。那你就是太悲伤了。天色不早了，我送你回去吧。第二天女子就离开了。

陈春要离开，王花说，你再住一段时间吧，我有话要和你说。陈春又住下来，但王花没有和他说话。他每天看一看电视，有时候去游泳，他游得很快，一般人不是他的对手，他喜欢将一起游泳的人看作假想敌，和他们比试着。他可以不间断游三千米。王花在岸边看着他游泳，说，你像一条鱼一样自由自在。他说，你也来一起游吧。她说，水有点凉，你自己游吧。游起来就不凉了。她说，我喜欢看别人游。陈春想要说什么，但他已经把头埋进水里了。他不得不向前游去。他感到自己化成了一尾鱼，用鳃呼吸，用鳍划水，用鱼眼睛看人。水很清澈，他可以看到人们怎样用脚拨动着水，红掌拨清波一般。

他擦干净身上的水，她说，我替你擦吧。他说不用了。

到了旅游旺季，来住店的游客越来越多了，他说，我不给你添麻烦了，还是离开这里吧。她说，没关系，你可以住在我的屋里。他便住在她的屋中。她的屋子装裱着一些旧报纸，他说你是一个怀旧的人。她说是吗，我一直以为自己已经忘了许多事。

就是在那晚，她和他同覆在一张被子下面时候，她想起了前夫，他们过去也曾拥有爱情，但是那样的感情已经烟消云散了。她后来未免显得有些绝情，但没有其他办法，她不喜欢等待。但她确实很感激他，因他最后为了她而绑架了她，这大概也算是一种凄美的爱情故事吧。当时自然是痛苦的，但隔着许多年来看，几乎有一种殉道的意味了。她问起陈春这件事，陈春说，你在说什么呀，你已经忘了这件事了，也许这件事就没有发生过。她一脸疑惑地看着他说，你怎么会忘记自己所受的苦难呢。他说，我小的时候，妈妈告诉我，要记住别人对你好的地方，忘记那些不好的地方。

直到他离开，她也没有对他说出她一开始要说的话。他走那天是一个好天气，云朵如同棉絮一样，天蓝得如同锦缎。她没有送别他。她将自己关在屋子里，就像从前饭店时候将自己关在二楼小房间一样。直到他完全的离开，她才走出来，一缕光照亮了她的眼。她眨了眨眼。

那时候天空中下着茫茫的大雪，一个穿着红棉衣的女孩蹲在地上，用右手灵巧地抄起一把羊拐，又一一安置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