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纳的情人

美国的一个人来信说,他明天就要来北京了,希望我,作为他的好朋友,迎接他。可我实在想不起来我有过这么一个美国朋友。我只有一个说着蹩脚中文的韩国朋友。但既然他称我为朋友,还说了一大堆动情的话,我怎么好意思拒绝他呢。当然,我不是没有考虑过他是一个骗子,但即使是一个骗子,考虑到他的态度这么诚恳,而不像现在许多的骗子一样潦草敷衍,我也没有理由拒绝他。最后我答应去机场接他。

我站在航站楼十号门。发短信告诉他说,我穿着白色大衣,背着黑色书包。看了一回航班时刻表,又上了两趟厕所,看了十几次手机。后来,他回短信说自己正在摆渡车上,一会就到,我脑海里立马浮现出一群鬼怪被灵车摆渡到对岸的情景。我正在看来往的人群,一只毛茸茸的大手拍在我身上,说,哈喽,我也说哈喽。像我这样一个对英语一窍不通的人,和外国人交流简直是赶鸭子上架。他一头褐发,眼睛碧蓝,隆准虬须,背着一个蓝色双肩包,拎着一个巨大的灰色皮箱。他摆摆头发,说了一句我听不懂也难以复述的话,我摇摇头表示不知道。于是他用音调略显奇怪的汉语说,好朋友,你好,你还记得我吧,我是美国民间新闻研究员。我说我也不知道,不过没关系。他耸耸肩膀,摊开两手说,好吧。我们坐地铁走吗。我问,去哪里呢。他说我们去积水潭,我在那里订了一个宾馆。我又问,你来中国做什么呢。他说,做历史研究,你知道唐纳吗。我说,美国总统吗。他说,你知道他有一个中国情人吗?我愕然,啊,他说他就是来考察他的中国情人的。

为了说服我,他从双肩包里拿出一大堆文件,里面大段的英文我一个都不认识,从里面滑落下来一张泛黄的照片,是一个穿着旗袍的女人,他捡起来,递给我说,这不是。我接过来,只见一个面容清秀神情慵懒的淑女身体靠在雕花立柜上。她是北京人吗?他点点头。我们打车吧。你的宾馆在哪里。我对他的研究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坐在车上,我问,你是怎么知道我的。他说,老朋友嘛,我和你,心连心。可我不记得有过国外的朋友啊。他说,有时候你不知道的人才是你的朋友,他们总会在暗中以你意想不到的方式帮助你。或者向你求助,我补充道。我双手叠在脑后,靠在座椅上。路上,我给他看北京的景物,我说,这是盘古大观,这是鸟巢,这是水立方。他啧啧称赞,还竖起大拇指。沉沉夜色中的灯光在速度的逼视下呈面状铺陈着,仿佛斑斓的织锦地毯。

进了宾馆,他先进洗手间洗浴,我独自坐在床边,闻到一股怪味,这大概是南来北往的人们留下的风尘之气吧。我打开窗户,窗外茂盛的树枝和人打着招呼,让我觉得生活还不至于那么糟,还有偶尔被枝叶筛下来的鸟鸣,愈加使我感受到生活的美好。我徜徉在空气之中,宛如水中的鱼。美国人打开门,问我要洗吗,我说不了。他说洗一洗吧,水的温度正好。我觉得盛情难却,于是就去洗了一回。我总是受不了别人的好意,但即便是别人使我难堪,我也生怕他们扫兴,只好依着他们的话去做。如果有人突然给我一把剑或者一杯毒酒,我也会服从他们的命令,自刎或喝下毒酒。我对自己的懦弱相当不满但又无可奈何,但我又沉浸在这种过程中,并以之为享受,但我也不知道自己享受的是不满或者无奈,抑或是懦弱本身,又或者三者都有。也许我应该从现在开始拒绝他的每个要求,办法就是我从门内走出去,头也不回,就当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但我想这不过是想想而已。我没有那么果敢,也没有那么决绝。我做事时候总是瞻前顾后,像是被三只不同方向的天鹅拉着的车。当莲蓬头洒向我的时候,我打了一个激灵。接着随温暖的水流不停地胡思乱想着,思绪如同迸溅的水珠。还能怎么样呢,当我望着我赤裸的身体,并通过镜子看到自己的面部的时候,仿佛是另一个人正看着我,看吧,他是谁呢,他为什么长得那么像我。他在偷窥我,以我的名义偷窥我。不,是光明正大地看着我,我们裸裎相对,像是失散多年的孪生兄弟。他为什么在笑,而我的面部肌肉也抽搐着,一个彻头彻尾的冷嘲。我一拳打在他脸上,咔嚓,玻璃碎了,哗哗啦啦地掉下来。

等我抱着流血的拳头出来的时候,美国人已经睡着了。他的模样看起来困倦极了,就像患了重病的人,头歪到枕头的一边,涎水流出来,鼾声在房屋的四壁引起共鸣,像一把锈住了的提琴,起起伏伏,迂回有致。我忽然想起来直到现在我还不知道他的名字。也许全部的不幸就在于我不知道他的名字。如果我知道他的名字,我就可以在网上搜索他的名字、向朋友问询他的名字,看他究竟是何许人;如果我知道他的名字,那么我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告诉他我的名字;如果我知道他的名字,我就可以部分地占有他。但我却一无所知,像一个傻子一样。如何在他睡着而又不惊动他的情况下知道他的名字呢。说说梦话吧,美国人,为什么不说呢,有什么办法呢。多么可怜的人啊,竟然不说梦话。是什么剥夺了我们说梦话的权力呢,是什么样的沉重投射在我们的脑海中让我们哑口无言呢。我们全部的罪过就在于不会说梦话。只要不说梦话,我就休想从他那里得知他的任何信息。天色已经很暗了,可我没有一丝一毫的睡意,我的床下仿佛长满了荆棘,我不停地在床上翻动着自己的身体,好让自己更舒服一些。

不知什么时候,我感到床在动。先是上下摇晃,而后左右晃动起来。美国人睡得很熟,很用力地睡着,我冲着他的耳边喊,地震啦,他还是一动不动。我用力推他他也没有醒来,就在我夹着衣服准备将他拉出去的时候,床停止了摇动。也许余震才是最可怕的,我托着他继续往门外走。当他被拖到地板上的时候,他也许会梦到自己是一把拖布,被人拖动着来回清理地面。当将他拖到门口的时候,我还没有关上门,走廊里空空荡荡,阒寂无人,我怀疑人们抛弃了我们,又想更可能是人们还不知情。我正要大喊。这时美国人迷迷糊糊地醒来了,他见我正拖着他的两只大腿,并在胡乱中扯下了他的裤衩,立刻高叫道,我不允许你这么做,你这样侵犯了我的隐私权,你滚开。他抖着自己的身体,像是刚从水中上来的熊抖着身上的水珠,他一跳而起,愤慨地用手指着我,让我从房间里走出去。我说半夜床在动我以为是地震就拉着他跑出来了。他说,哪里有地震,你以为自己是地动仪吗。不要进来了。话音未落他就将我推攘出去,将门关上。我们的关系肯定完了,他一定以为我是一个流氓、骗子、精神病,我遗憾地想。我扶着门外的墙壁,感到深深的疲倦与绝望。我的脚顺着光滑的地板滑下来,在一个深更半夜,我又能去哪里呢。我只好瘫坐在走廊的地毯上,一个人对着黑暗发呆。坐了不知道多久,我抱着一丝希望摸了摸门锁,这时我才发现门并没有关上,而是虚掩着,看来他并没有下定决心和我绝交,或者仅仅因为疏忽而忘了关紧门,不管怎么说,我又进来了。在刚进来的刹那,我一度觉得自己像一个贼,因此蹑手蹑脚地。他依然睡得很沉,像一潭沉入江底的沙子。他支开胳膊与腿脚,在中心睡成一个大字,将整张床占了四分之三。我只得搬了一张椅子放在床边。上身睡在床上,腿勉强架在椅子上。

但我刚收拾好睡下,就被他用胳膊将我推下床去。我就知道,他说,你一定还会进来的,所以我假装睡着,你果然进来了,你一定想我们之间完了,但你又不甘心,你希望你的行为能打动我,或者通过我的疏忽蒙混过关,但你错了,为了证明你的判断是错的,我命令你现在就出去。我听到他这么一番说辞,还能说什么呢,在这样一个深夜。我只能将自己的背影留给他,为了表示不满还重重地关上门。真奇怪,我怎么会进来呢,我当初为什么答应来接他呢,我怎么会为他天方漫谈的研究所打动呢。这一切从一开始就是一个错误,彻头彻尾的错误。但这么晚了,我到哪里去睡呢。我下了楼梯,从正打着哈欠的服务员身边走过去。这一刻我非常嫉妒他,嫉妒他身处宾馆,嫉妒他的工作,嫉妒他的困倦,甚至嫉妒他的黑色制服。

夜已经很深了,就像深不可测的海水一样。我不得不小心地迈出脚步,汽车偶尔扫来的灯光如同冰锥划破黑暗,接着是更深的岑寂。我走到马路边上,一抬头看到了被乌云遮蔽的月牙,我想起了小时候吟唱的歌谣,弯弯的月儿小小的船。小小的船儿两头尖。我在小小的船里坐,只看见闪闪的星星蓝蓝的天。我要爬上去,为什么不呢。我比较了一下周边的建筑物,发现一座电塔雄峙在路边,我喜滋滋地走过去。搓搓双手,甩甩胳膊,就开始向上面爬去。电塔很容易攀爬,它的钢铁网格很像小时候女生们玩的翻绳子游戏所翻出来的格子。我手脚并用,不亦乐乎。但爬着爬着我就产生了错觉,我觉得这是一个彭罗斯阶梯,虽然一直向上攀登,却永远也走不到尽头。再加上疲倦的侵袭,我开始犯困。于是我将登月的梦想抛在九霄云外,决定向睡眠投降。我将头向下吊在电塔的三角铁架上睡起觉来。

次日,我被嘈杂声聒醒。太阳有些炫目,像一万支金箭往地下攒射。我伸了个懒腰。身子硌得有些疼,早知道拿一床被子就好了。只见电塔下面人头攒动,声音鼎沸。一个武警拿着喇叭向我喊话,同志,不要轻生,不要想不开,有什么话好好说,他的旁边还有一个几米厚几十米宽的厚垫子。好多年没有玩过蹦蹦床了,我想,何不尝试一下呢,我说,大家都让开,我要下来了。测好距离,我张开双臂,两腿紧勾三角铁架,斜倾身体,一脚蹬离,整个身体顺势飞去。为了夺人眼目,我还仿照跳水运动员,在空中来了个360度旋转。咚,仿佛闷鼓的响声,我落在垫子上。一个短发女警走过来,检视一遍我的身体后厉声斥责起来,你怎么爬到电塔上,因为你一个人整个小区都停电了,损失有多大你知道吗。和我们走。旁边的人劝说,只要他还活着就好。还有人说,这种人真是该死,必须严惩不贷。我哎哎呦呦地捂住肚子装起了病。警察见我身体出了毛病,顾不上教育,忙将我扶上警车,送到医院。

医院的消毒水味让我倍觉头晕,没有任何时候更使我渴望新鲜空气。于是我乘医生与警察不备,逃了出来。在路上招了一辆出租车,司机问我去哪里,我竟脱口而出积水潭。什么,我竟想回到那个没有一点仁义之心的老混蛋——美国人那里。他自称为我的朋友,但竟然不允许我睡在他的房间。难道他忘记了自己也不过是一个过客,像千千万万的人一样。他竟想将整个房间据为己有,太可耻了。照这样下去,他一定会将每个房间里的人都赶走,而将整个宾馆占据。不仅如此,他还要将整个中国的人赶走,将整个地球的人赶走。我一定要回去制止他的阴谋。

当我回到宾馆的时候,他正站在宾馆门口东张西望。我叫司机在不远处停下来,打开车门下了车。他跑过来拉着我的手说,你去了哪里呀,我今天一醒来发现你不见了,不过你回来就好了,害得我担心好久。美国人摸着心脏的位置说道。我还以为你不回来了,你怎么不打招呼就跑出去了呢。我心里想,看这个老狐狸,自己对自己做过的事全然不提,反而说什么很想我,当初不就是你将我赶出去的吗。但看到他殷勤如同仆从的样子——他替我拍拍后背上的灰尘,扶着我回到宾馆,给我端来果汁,送到我嘴边,还端来洗脚水——我就原谅了他。何况如果我在半夜被褪下裤子拉着走我又会作何感想呢。既然他选择了忘记,那么我又何必再旧事重提呢。于是我们又和和平平地住在了一起。我正喝着果汁的时候,他主动要求替我洗脚,我推辞说不用,但他义不容辞地拉过我的脚,将之放在脚盆里,用手沾水帮我来回揉搓着。他边替我洗脚边说,自从你走后,我才发现没有你的日子里我有多么孤单,我开始意识到失去一个人是多么痛苦。没有你,即使拥有了全世界,又有什么意思呢。我听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急忙让他打住,说,好了,我知道我们是老朋友,怎么会不辞而别呢。他专心致志地看着我的脚,从水中拿起来又放下去,又拿出来放在阳光下观摩了一会,就像捧着一件珍贵的瓷器,说,你的脚真是美丽极了。我开始怀疑他是否有拜脚癖或同性恋倾向,我将脚抽回来,说,谢谢你了。你怎么不做研究呢。他一怔,接着说,研究啊,慢慢来,如果实在研究不出什么,就当来这里旅游吧。不过要是没有你,那是什么都做不了的。

这天夜里。一只毛茸茸的大手急促地拍着我,一个声音附在我耳边说,地震了。这句话就像一束强光照进我的意识,我一骨碌爬起来,是地震了吗。我感到床在震动,美国人说。我昨天就说嘛。我们两赶忙拿起衣服就往外面跑。我跑到前面的时候,就回去拉他,而他见我落后时,又回去拉我,我们互相拉扯着,结果就像在跑步机上跑步一样,一步也没有离开原地。是不是鬼打墙,他小心翼翼地问我,我说,可能是吧。我们两个停下来不动,我说这不是地震,不然为何只有我们两个人跑。他打开门,果然外面一片宛如山谷的寂静。忽然床动了起来,我们都害怕得往后退去。他大声问,谁。床不动了。隔了一会,当我们蹑步走近的时候,床又动了起来。这时他不知道从哪里拿了一只棒球杆。在他的示意下,我鼓起勇气掀开床单,露出灰白的床板,什么都没有。顺着床板细小的纹理,我们发现了一道新近出现的缝隙,他递给我一只晾衣架,朝我努努嘴,我将架子嵌进床板中,但费了九牛二虎之力都拽不出来。他帮我一起拽起来。床板纹丝不动。他猛地朝床板上抡了两棍子。床板终于松动了。揭开床板,我们同时往后退了两步,一股如同腐烂猪肉的气味蔓延开来。原来是一具女尸。我们吓得合不拢嘴巴。她静静地躺着,浑身赤裸,上面涂满了白花花的盐。我捏着鼻子打开窗。美国人的脸吓得蜡黄,他一定想起来自己曾一个人在床上睡了一夜。拿出勇气来,我对美国人说。仿佛勇气是一件放在贴身包里可以随时拿出来的小物件。他摊开手,骂了一句,真见鬼。我不怕。不过我们应该怎样处理这具尸体呢。要不报案吧,让警察来处理吧。我忙说先不要报案。我心想一旦报案我就会因为睡在电塔的事被拘留起来。于是我说,我们会被怀疑为罪犯的。他摇摇头,说,随便警察来查好了,我们又不是罪犯。正因为我们不是罪犯,所以才有危险,如果我们是罪犯,最不济就是被逮住正法,那样心理还不至于失衡。一旦我们不是罪犯,问题就变得复杂起来。尸体来源查清楚还好说,但如果差不清楚反而冤枉了我们,到时候六月飞雪也为时已晚了啊。他说,那我们怎么办。我一只胳膊扶着另一只用手托着腮帮的胳膊,手指轻轻敲打着下颏。说,不如我们把床板合上,退房离开。他点头同意。我们两人将床板推上去,但一只手被卡在了外面,那是一只泛着青蓝色彩的瘦骨嶙峋的手,就像一只鸡爪子。他用棒球棍将之攮了下去。盖上床板,我说,真是一具好棺材。我们又将床单被子铺上去,并整理了刚才留下的痕迹。

退房出来,我帮他拉着皮箱,他则背着双肩包。红灯亮了,我们站在十字路口上,看着湍急的来往车辆。最好离这里远一点,他像一个惯犯似地说。我们随便坐了一趟公交车,过了三站,他说,就这里吧。我们下了车。走进小路上的一家宾馆。

住了两天,他让我带他到各处游览,我们一起参观了颐和园、圆明园。在参观之前,他特意清洁了自己的身体,并买了香点上。面对圆明园遗址的断壁残垣,他真切地感到了侵略战争的不义。并讽刺了现任美国总统的一些做法。为了表示诚意,他站在一边的土丘上,扑嗵一声跪倒在地,说,对不起,我代表西方,向中国道歉,他接连磕了三个响头。站起来的时候额头已经红了,而眼眶也有热泪涌动着。我将他搀起来。第三天,我问他,你为什么对自己的研究绝口不提。他引用《大学》中的话说,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我不禁啧啧称叹,看不出来你还是个中国通啊。他拍着胸脯说,不瞒你说,四书五经我也读过一些。既然心正意诚,我们今天就去考察吧。去哪里呢。沿着唐纳走过的路再走一遍。还要实地考察吗?是的。于是我们去了动物园,主要是大熊猫,真是可爱极了,可爱得让人想哭,我真想抱一只回去养。接着我们去了天坛,在天坛,我们想象自己就是唐纳、南兮,两人一起以美国总统与第一夫人的视角与胸怀欣赏着天坛的一草一木,并合影留念,我们的嘴角都上扬如秋千架,一度达到了90度。还有人民大会堂,踩着厚实的红地毯,坐着舒适的皮椅,俨然一个为国事而操劳的总统。而后我们取道西安参观兵马俑。我们走入坑道,以一个美国总统的身份来端详着古代中国人智慧的结晶与恢弘的气魄,即便是堂堂的美国总统,也觉着自己的渺小、中国的伟大了。不管走到哪里,美国人对我说,唐纳总是很小心,进入一个地方时,他总是走边门。于是我们也走边门。他还穿着防弹衣,于是在参观当地一个市场时我们一人买了一件防弹背心。对于食物,我们也装模作样地挑剔与检验一番。他就怕人下毒,可人该死时候就是要死,喝水都能被呛死。不该死时候即使遭到枪击也大难不死。唐纳不就是这样。他说。

循着唐纳当年的轨迹转了一圈,我们留在了西安。那么,他是在哪里遇到那个中国女子并发展为伉俪的呢?他反问我,你觉得呢。我说可能是在西安的市场。他点点头,正确,其他地方都有重兵把守,唯独市场才有邂逅的可能。

那是80年代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一群人走在市场上,到处罗列着充满风情的工艺品。唐纳挽着南兮的手,一边走一边微笑着,但南兮觉得当时很热,就松开了唐纳的手。唐纳略显尴尬地将手放下来。南兮走到一处小摊前,拿起一个红色中国结仔细观赏起来。为了化解尴尬,唐纳问工作人员厕所在哪里。两个保镖便随其一起如厕。正在这时,唐纳看到一个中国女子正目光灼灼地看着他。他让保镖先回,朝女子走过去。他伸出手,女子的手仿佛被魔法驱使,也伸出来,唐纳握住她的手,唐纳说,你真漂亮。女子淡淡地笑了。唐纳不由得心神荡漾,于是要揽女子入怀。作为角色扮演,美国人也将我揽入怀中,作为回应,我也抱住他。我们深情脉脉地望着对方,那一刹那我听到了目光碰撞发出的如同触电一般的呲呲啦啦的声音。这时眼角的余光让他发现了前来寻找的警卫,他挥挥手让他们离开。两人又深深地沉浸在爱的河流中。唐纳、唐纳,传来了南兮的喊声。美国人也将我抱得很紧,他的唇吻在我的脸颊四处寻找落脚的地方,我也用热烈的吻应着,舌头像蛇信那样伸着,交织着。唐纳不得不放开她,拿出一张纸,写下自己的联系方式、地址,递给她。她幸福而遗憾地怅望着越来越远的唐纳,她当时并不知道,那就是白宫里他办公时的电话号码。但她并没用到。她不喜欢打电话的可能原因之一便是她的英语不大好,于是他们开始写信交流。不过这都是后话了。美国人给我写了联系方式与地址,因为入戏太深,我的眼泪竟模糊了双眼。

当然,唐纳与女子的情景都不过是美国人的想象与近乎戏剧式的编排。我开始怀疑包括研究命题在内的整个调研的意义。虽然有很多事不能只用意义来衡量。在被一段所谓的恋情打动之后,我也认识到了其中的虚伪——不在于感情层面,而在于技术层面——真情是无法再现的,如同情急之中李广箭射石头,后来就射不中一样。

不过是体验一下么,美国人说。你不明白我心里的感受,我觉得丢了什么东西,但又说不上来。我闷闷不乐地说。好了,重要的是研究,至于你说的丢了东西,人生不就是一个不断地丢失的过程吗,丢掉面貌、健康、荣誉……直至我们丢弃了生命,甚至不止一次地丢失生命。有时候能捡回来,但大多时候都找不回来了。

我至今不知道他是怎么找到那几个受访者的。因为与唐纳一见钟情的那个女子已经故世,所以找到了女子的一些朋友。他们说,女子有一段时间疯疯癫癫的,有事没事就对着市场墙壁苦练英语,是的,她还经常去市场,坐在厕所那边顾盼着,从清晨坐到傍晚,像是等待一个许诺要来却未能成行的人。还买了一大摞学习英文的书。人们问她学英语干吗她也不说。她偶尔还自言自语:

倘若命运垂青我,就让我再次见到他。见到他,我永远的梦。我为什么总梦到同一个梦,为什么我忘不了。白马,他没有骑。梦总像线条一样,一团乱麻。英语让我疯狂,为什么,既然你来过。可你走了。无声无息。像所有的人。也许你已经死了。可我呢,我在哪里,用怎样的语言说话。我的泪水流成了小溪。好像春天来了,所有积雪都融化为水流……

美国人一字一句地记下来。他蹙着眉头,望着那些动情的言辞,仿佛正在望着一只跃动不止的红色心脏,噗通、噗通。

但凭着这些零星的絮语,他很难将这作为证据,也许她只是一个心血来潮想要学习英语的学生呢。他又开始寻找物证。我一拍脑门,说,你不是有她的照片吗,为什么不让他们看看来确认呢。他恍然大悟地说,是啊,我怎么忘了呢。他翻了一遍公文包,将手指啮在嘴中,一脸吃了什么怪东西的表情,说,不见了。怎么会呢,你再找找。他又埋头寻找,他的头越埋越低,好像那只包是他的帽子,他要将它戴在头上。他不停地嘟囔着,怎么会没有呢,怎么会没有呢。我一把夺过他的公文包,手贴着衬里,一寸一寸地摸着,里兜外兜都没有放过。你只有一份吗。是的,我拿的是原件。

麻烦你了。感谢你这么多天的陪伴与帮助。

没什么,可惜你的研究只差最后一步了,为什么不忽略那一步直接进入下一步呢。

你知道,有时候最远的路就是最近的路。没什么可以惋惜的了。就当是来旅游了,而且我还见到了你,我的老朋友。已经不虚此行了,我已经很开心了。

再见吧,朋友。

再见。

望着他匆匆赶赴登机口的背影,我从裤袋里掏出那张泛黄的照片,说,朋友,爱是不能被研究的,也再不能被重演。然后我拿出打火机,捉住照片的一角,将其点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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