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火焰与冰雪

火焰与冰雪

雨水刚过,阳光柔暖如丝。风有些润,裹着河水的微凉、泥土的醇厚、不似夏天般烈,也没有冬天的弱,一切都像精心酝酿的美酒,散发着令人心仪的甘甜。

这是我第一次驾车横穿海南中部,同行的是好友郑自江、任俊夫妇。

从后安枢纽转道刚通车的万洋高速一路疾驰向西,对比以前的山路,这条中部的高速路如同油画一般令人着迷惊叹:全程直平如泻,行驶其上,大有轻捷欲飞之感。汽车在火红的三角梅隔离带边穿行,刷刷刷拉成红色的光束,心中激情澎湃。

路的两边,一株株高大的木棉花树,挺起令人仰视的高度,树冠红如火焰,树下落英缤纷,“几树半天红似染,居人云是木绵花”,满树诗情画意,把山地春色渲染到了极致,那火焰般的色彩跳动在村舍、溪涧、梯田、胶林,既有震撼人心的动感,又有红云扑怀的热烈,成为一路叹为观止的风景。

看到木棉树,看到木棉花,自然就想到了橡树,想到了舒婷的诗句:“我必须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 作为树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根/紧握在地下/叶/相触在云里/每一阵风过/ 我们都互相致意/但没有人/ 听懂我们的言语/你有你的铜枝铁杆/ 像刀/像剑/ 也像戟/我有我红硕的花朵/ 像沉重的叹息/ 又像英勇的火炬。”

是的,我们互相致意,木棉花树的伟岸、不趋炎附势和高洁品性,注定人们在仰望它高度的时候,由衷地心怀敬意。

当然,英雄花树也好,燃烧火炬也好,刀枪剑戟也罢,都不过是人们的一种比喻,当我们很难作出更为贴切解释的时候,倒不如不去解释,就让这花树之王永远屹立在山之巅水之湄吧,让它永远笼罩着不为人知的神秘光环,年年岁岁绽放出别样的花和洁白的絮,随风飘向溪水河流。即便是千里之外的人们,每每忆起它来,也会沉入一种永远的向往和清澈的宁静。

带着一路赞叹,在远远近近木棉花的迎送下,我们跨万泉湖,穿黎母山,过百花岭,愉悦的九十多分钟行程里,轻松穿越,见证了天地共生的人间奇观,见证了红木棉的激情奔放,当我们看到富有民族风情的服务区时,儋州市就出现在我们的眼前。

接待我们的是北部湾的热风,是盛开的木棉花树。

正是旅游旺季,但二月的儋州仍比想象中柔静似水。

海湾波平如镜,泊满帆船游艇,一栋栋面海的建筑拔地而起,路旁的棕榈随风摇曳。一千多年前流放此地的苏东坡当然不会想到,“九死蛮荒终不悔”的流放之地,素来荒凉落后的西部边城,如今已然成为北部湾畔的璀璨明珠。

在千年古盐田的附近享受了一顿地道的本地午餐后,我们前去瞻仰东坡书院。一路风景秀雅而多变,海岸、翠峦、沃野、云雾、果树,以及沿途花丛中那些颜色鲜亮的木棉花树、半隐半现的小别墅,提示着这块西部明珠的独特格调,半小时后,东坡书院就出现在面前。

宽大的停车场车辆寥寥无几,保安优雅地坐在一边喝茶,几个唱儋州调声的本地女性坐在门前聊天,看见一行六人前来参观,立刻就有了表演的热情。两个从书院走来的游客却漫不经心地说:没啥看的,抓紧时间在天黑前上海花岛,晚上看夜景。

想起驶出高速时沿途看到的景观:一个个路口排满了长长的车辆,每个路口都立着通往海花岛的路标指示箭头,更信此言不虚。

说来也怪,人们宁可去追逐网红打卡之地,却对一个富有深厚文化底蕴的千年书院视而不见,让书香古韵成为我们几个人的专属怀旧之所,享受几近奢侈待遇的同时,少不了一声叹息。

当然也无可厚非,人的审美需求是多层次的,有人需要从那些高大上的新型建筑群享受心旷神怡的愉悦和视觉冲击,也有人需要精神上的深层追求和思古之幽,历史与现实就是这么神奇地在这里不期而遇。

我不知道东坡书院还能存续多久,在昨天即将消失的地方,未来的身影也会飘然而至,那座岛屿最终也会成为一段历史,就像鲜活的生命一样,历史遵循着新陈代谢的规律。

回程经过北门江大桥,江上一派波光粼粼,雀鸟归巢,游人星散,木棉花在河岸两边像撑开的巨伞,开放得热烈、执着、深沉,于群芳之中高洁自立,不禁想起东坡在儋州时写下的关于木棉花的诗句:“记取城南上巳日,木棉花落刺桐开”,表达了深切的怀乡之思,而另一个唐代大诗人李商隐在怀念流贬海南的李德裕时也写到:“今日致身歌舞地,木棉花暖鹧鸪飞”,看来木棉花的命运跟流放文人的悲欢离合还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站在桥上向远处眺望,微风中,我能看到水面上若有若无的轻雾。如果时光往后回溯,我所看到的轻雾中,也许会出现为数众多的高大帆影。当年苏轼离开儋州,就是从这里乘船北上的。

江水记载的,既是悠悠往事,更是一个文人远去的背影。

晚上,驾车体验海花岛的风情,过金碧辉煌的洋浦大桥,瞬间就汇入汽车的洪流,除了两边林立的建筑,便是远近如潮水般的车流,前不见首,后不见尾,一切只是美好的开始,就像瓜田里刚刚开出的淡黄色的小花,离瓜熟蒂落还有漫长的距离。

跟了一段路后,心里开始后悔。可惜路口全部封闭,继续走了一个多小时,虽没有看到那个海花岛的夜景尊容,但沿途那些霓虹灯装饰变幻多彩的木棉花树,也给我们留下美好回忆和心灵的震撼。

夜色如梦一样袭来,远处是闪烁不定的星光,耳际是习习的潮汐声,身边是美轮美奂的木棉花,心中的落寞烟消云散。

再次驾车前往,是在第二天上午。兜兜转转,总算步行走进那个高大上的人工岛屿,果真是华美壮观,富丽堂皇,如同漂在海上的一件艺术杰作:海水湛蓝,沙滩白如粉状,宁静温婉又不失磅礴大气,高贵地依偎在海湾的怀抱。海湾沉静深邃,却少有喧嚣,春阳轻抚海面,泛着不真实的绯红,时有摩托艇从海面飞过,犁出一道雪白的浪谷。行走在海岛的街面上,仿佛走进一座异域城邦,陈列的商品件件宝光灿烂,展现着不菲的身价,要不是来来往往的摆拍人流,要不是高嗓门的各地方言,还真怀疑到了那个什么拜。

在这座岛上漫步,囊中羞涩的人瞬间会变得胆怯而卑微,感叹之余,对那些华美的建筑就生出一丝疏离之感:那些高耸入云的群楼背后,那些异国风情的街区深处,似乎还缺少一丝底蕴的厚重和文化的深广,缺少一点历史感和风雨沧桑,看来再华美的建筑也需要岁月的沉淀和时光的打磨。

在海岸边,那些高大的木棉树,再次刷新我们的记忆和印象,海飞吹过,飘落一地花瓣,倒映在湛蓝的海水里,如同燃烧的霞光,由此想起小时候唱的一首歌:“一树红花照碧海,一团火焰出水来”,一路默默行走,那份感动,就从内心深处滔滔地涌来。

也许,木棉花在世人的眼中不过是海岸的点缀物,当春天到来的时候,它会把脚步毫不犹豫地停在这里,撑开天使般的羽翼,护佑海岸的繁花烂漫,直至为春色燃尽最后一丝光华,让人们震撼心痛之余,从零落的尘世中,去追溯它遗世独立的华美。到了五月,满树飘起木棉的飞絮,地下也落满一层状如冰雪的洁白,沉郁如南国牧笛,苍凉如北国飞歌,那圣洁的白,总让人想起漫天飞雪,想到冰天雪地。

托尔斯泰说过:“我们到陌生城市,还不是凭几个建筑物的尖顶来识别?日后离开了,记得起的也就是几个尖顶。”是啊,在无限的光阴中,华美的建筑就像是值守一段毫不起眼的防线,这防线,最终会被岁月的大军攻陷,然后,就是别无选择地撤退。尖顶的城堡恍如云烟,华美的建筑终会褪色,但高大的木棉花树却永远会铭刻在人们的恒久记忆。

或许凋落正是为了新的绽放,那些花开花落的木棉树,带给人的常常是一种悲壮的痛感和惋憾,当繁花落尽,零落成尘,连一片叶子都不曾留下的时候,只有遒劲的枝干昂首云天,迎接闪电飞光。它经历了往时海岸的苍凉,见惯了熙来攘往的燥热,不为分享近在咫尺的荣耀,却用冷峻粗粝的身躯托起一树风月,然后是漫天飞雪,用火焰的热烈与冰雪的高冷点缀海岸的风光。无论烈焰红唇的奔放,还是霜风雪月的决绝,无论绽放时的璀璨如火,还是吐絮时的冷峻苍凉,都在悠悠碧空下诠释出最美的诗情画意,抒写成大海之滨的动人乐章。

万物速朽,唯有精神长留。那些我们走过的路,看过的云,读过的书,凝视过的花,都会在时光之海化为联结情意的通感,成为点点滴滴的文字,闪耀在生生不息的精神高地,正如念兹在兹的千年书院和年年绽放的木棉花树。

插图/网络

作家简介

朱湘山,河南南阳人,汉语言文学专业毕业,海南省作家协会会员,曾经在兵器部525厂、荆门市人民检察院、海南省公安厅等单位工作过,八十年代起开始发表作品,出版有散文集《穿越苍凉》,有作品入选作家出版社《灯盏:2019》原创作品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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