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岛由纪夫诞辰96周年
三岛由纪夫本名平冈公威,出生于一九二五年一月十四日。他出生的次年是昭和元年,因此三岛由纪夫的年龄与昭和的年份一致。他也被视为日本昭和时代表性的作家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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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岛由纪夫虽然出生于东京一个高级官僚的家庭,但那时已经家道中落。他的祖母出身华族,在家中极为强势,在三岛出生后不久,就把他从其母亲身边领走亲自抚养,对他的保护也超出常人理解的限度:将三岛与亲身母亲隔离,与自然隔离,与同龄玩伴隔离。同时,在她的耳濡目染之下,贵族意识也深深扎根于三岛的内心——幼时的这段经历,对于三岛由纪夫今后的人生道路有着深刻的影响。
一九三一年,六岁的平冈公威进入贵族学校学习院学习。在学校里,平冈公威不仅学习成绩优异,文学才能也逐渐显现,遇上了自己人生中的第一个伯乐——他的国语教师清水文雄。在老师的鼓励下,三岛由纪夫走上了文学创作的道路。
一九四六年,时年二十一岁的三岛由纪夫带着自己的短篇小说《烟草》,到镰仓首次拜访了日本文学巨擘川端康成。他的作品受到了川端康成的赞赏与推荐,发表于《人间》杂志,从此开始了两人二十多年的亦师亦友的关系。
爱猫的三岛
三岛由纪夫的“丰饶之海”系列小说,是作者生前最后写作的四部曲,包括《春雪》(1965)、《奔马》(1967)、《晓寺》(1968)和《天人五衰》(1970)。这部作品规模宏大,时间跨度久远,从大正初年(1912)到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约六十年,几乎涉及这个时期内的所有重大历史事件,是一部全景式的巨著。这部被日本人称作“大河小说”的作品,对人生中的根本问题一一加以考问,诸如生存、爱恋、战争、死亡和佛缘等,最后演绎出“世事皆幻象,人生即虚无”这样一个主题。“丰饶之海”第一卷《春雪》,连载于一九六五年九月号至一九六六年一月号《新潮》杂志。
今天,我们就选取《春雪》中的两个片段,奉献给大家。
片段一
至今,浮现在清显眼里的,不是诸事都喜欢朴素的皇后的裙裾,而是妃殿下那飘舞着黑色斑纹的大幅毛皮周围,镶嵌着无数珍珠的裙裾。皇后的裙裾有四个把手,妃殿下的裙裾有两个把手,清显等侍童们经过多次反复的练习,握着把手走路并不感到困难。
妃殿下的头发漆黑,云髻盘鸦,光洁莹润,垂下的几根发丝,次第同丰腴、雪白的颈项融合一体,一直飘散于穿着袒胸礼服的浑圆的香肩之上。她端正姿势,径直果断前行,玉体轻摇,那动作虽然没有传到裙裾上来,但在清显眼里,那似扇形展开的香气馥郁的白色,随着音乐的旋律,宛若山巅的残雪,于飘忽不定的云影里时隐时现,或浮或沉。此时,他有生第一次发现那令人目眩的女性美的优雅的核心。
春日宫妃的衣裙上洒了大量法国香水,浓郁的馨香压倒了陈旧的麝香味儿。清显走在廊下,半道上打了个趔趄,一瞬间,裙裾向一边强拉了一下。妃殿下微微倾过头来,朝着失态的少年亲切地一笑,丝毫没有嗔怪的意思。
妃殿下并非明显地回头观望,她依然亭亭玉立,只是稍许侧过脸来,掠过一丝微笑而已。这当儿,几丝鬓发轻轻飘过直立的雪白的面颊,细长的眼角里黝黑的眸子,倏忽点亮一星火焰般的微笑,端正的鼻官无意中显得清净而又挺秀……妃殿下一瞬间的侧影,犹如微微倾斜的某种清净的结晶的断面,玲珑剔透,又像刹那间一闪即逝的彩虹。
再说父亲松枝侯爵,在这个贺宴上亲眼目睹自己的儿子身穿华美的礼服,一副光艳动人的样子,想起长年的梦想终于实现了,心中充满无限喜悦。由此,他感到不管自己有多么高的身份,曾经在自家恭迎圣驾光临,但只有这时才彻底治愈了占据他整个心胸的似乎是赝物的感觉。他从亲儿子身上看到了宫廷和新华族真正的亲密交往的形式,以及公卿和武士最终的结合。
侯爵在贺宴上,从人们对儿子的交口称赞中,起初感到喜悦,最后觉得不安。十三岁的清显长得太漂亮了。比起其他侍童,不论如何舍弃偏爱的目光,清显的美丽都是格外出众的。他的白嫩的面庞兴奋地透着几分红晕,眉清目秀,充满稚气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忽闪着长长的睫毛,放射着明丽的黑黝黝的光亮。
受到众人言语的触发,侯爵从亲儿子的过分美艳之中,反而清醒地觉察出一种虚无缥缈的美貌。侯爵的心里产生了不安的征兆。但是,他又是个极乐观的人,这种不安只限于当时那种场合,过后又从心里洗涤尽净了。
一九五六年的三岛
片段二
清显离开宅第忙乱的人群,独自一人到湖里划船,山田提议陪伴他一道去,清显断然回绝。
小船穿越枯芦败荷,惊飞数只野鸭。随着一阵扑啦啦的羽翅声,刹那之间,冬日晴明的天空,清晰地浮泛着小小扁平的胸腹,闪现着未经濡湿的锦缎般的茸毛。它们倾斜的身影,打茂密的芦苇上面迅疾掠过。
湖面上泠泠然辉映着蓝天白云。船桨搅动水面,沉滞而厚重的波纹荡漾开来,清显看了颇有些奇怪。浓重而幽暗的湖水对他讲述的一切,无论冬日玻璃般的空气还是飘逸的云影,都无处寻觅。
他停下船桨,回头朝主楼大客厅望去,那里来往干活儿的人们,犹如遥远舞台上的人影。瀑布位于湖心岛另一侧,眼睛看不到,虽然尚未结冰,但那水声听起来清越、刺耳。远处红叶山北侧,透过枯枝,可以看见污秽的残雪斑斑驳驳。
不一会儿,清显划进湖心岛的小码头,将船系在木桩上,攀登松树退色的峰顶。三只铁鹤之中,有两只向上伸着长喙,宛若将锐利的箭镞搭上弓弦,随时准备射向冬空。
清显立即找到一块阳光下温暖的枯草地,仰面躺了下来。于是谁也看不到他,孤身一人,完美无缺。双手枕在后脑勺下边,麻木的指尖儿依然保留着划船时木桨的冰冷。这时,一种决不在人前展露的可怜的感慨,突然拥塞心间。他在心中呼喊:
“啊……'我的一年’过去啦!伴随着一片虚幻的云影飘走啦!”
他的心中不断喷涌出不畏残忍而夸张的语言,仿佛对眼下自己的处境痛加鞭笞。而这些语言都是过去清显自己严格禁止使用的。
“一切都向我无情地袭来,我已经失掉陶醉的工具。如今,一种可怖的明晰统治着整个世界,这种可怖的明晰,好似一弹指甲整个天空就会引起纤细的玻璃般的共鸣……而且,寂寥是灼热的,犹如用嘴巴数度吹冷方可入口的沉淀的滚烫的汤汁,一直摆在我的面前。这只又厚又重的白色汤碗,带着棉被般的污浊与迟钝!是谁为我预订的这碗汤?
“我一个人被撂了下来。爱欲的饥渴。命运的诅咒。永无止境的精神的彷徨。茫然的心灵的祈愿……渺小的自我陶醉。渺小的自我辩护。渺小的自我欺瞒……失去的时光和失去的对旧物的依恋,火焰般燃烧着全身。年华空掷,青春虚度,岁月有闲,人生无果,为之愤恨不已……独自一人的房间。独自一人的每个夜晚……远离世界和人间的绝望的隔绝……呐喊。谁也听不到的呐喊。表面的繁华……空漠的高贵……
“……这就是我!”
——群聚于红叶山枯枝上的众多的乌鸦,禁不住一起发出浩叹般的鸣叫,呼啦啦从头顶掠过,朝着先祖祠堂所在的矮小山丘飞翔而去。
《丰饶之海(第一卷):春雪》陈德文/译
三岛由纪夫作品系列(典藏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