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追思】果素瑛:追忆砚秋(2)
程果的婚事和果余两家的家史
我和砚秋的婚事是由梅兰芳先生早故的夫人王明华女士作的大媒。说起来话可就长了。戏曲界都是套连环的关系,论起来我娘家母亲与梅家还是亲戚呢。梅大奶奶王明华是王毓楼的亲姐姐,王少楼的亲姑姑,她管我母亲叫大姐,我们称呼她为舅妈。梅家老祖母的女儿,兰芳的姑母,嫁给秦稚芬先生,她与我母亲性情很相投,经济上也互相通融,我母亲叫她老姑,我们称她二姑姥姥。老人家膝下有三女一子,她的儿子秦叔忍先生,跟我们一起在大外廊营我家的私塾读书,我们都叫他小三舅。我15岁那年,和大姐到前门外骡马市大街大吉巷一家私人教授机绣缝纫的班社学习,梅大奶奶和王惠芳先生的两位妹妹也去那儿。我们坐人力车去,他们坐轿车去,天天见面,相处很熟。惠芳与兰芳是表兄弟,记得惠芳的四妹嫁给了迟家,五妹许配给黄润卿先生,老妹妹是尚小云先生的续弦夫人。
砚秋经罗瘿公介绍,对梅兰芳先生执弟子礼,因为都住在北芦草园(梅家最早住在李铁拐斜街),所以经常去梅宅。师娘动了给徒弟提亲的念头,就亲自来我家说亲,开头说的是我大姐。春初还穿夹衣的时候,借梅家老太太过生日“过串望”的机会,请我母亲带着我大姐,程家老太太领着砚秋,都到梅宅去相看。我母亲看到砚秋后回家就说他“个头儿挺高,小眼睛,模样儿还不错”,“光看相貌不行,还得看看台上演的怎么样”。我大嫂的娘家父亲杨振廷先生,是给砚秋剧团打鼓的,一听说要看戏,马上在华乐园给订了个包厢,我父母亲全去了,看的是《宇宙锋》。我父亲看戏时说:“瞧着嗓子还没变过来呢,唱念做派还不差。”谁知以后,这门子亲事却搁下不提了。原来是梅大奶奶出主意说果家大姑娘长得没有二姑娘漂亮,又执意要提我的亲了。为了这,梅大奶奶二次来说亲,我母亲说什么也不同意相看了。不让瞧也没有关系,罗瘿公先生办法多,去泰方照像馆找了一张我家“全家福”的合影给砚秋,他看了很愿意。我母亲拗不过梅大奶奶,只好跟大媒讲条件,提出我家姑娘小,人挺老实,程家哥儿们多,不能一块住让闺女受委屈,进门就管家。梅大奶奶把话带过去,罗瘿公先生和砚秋作主,答应接出老太太搬家单过。这样,我母亲才同意放定。秋后,由梅大奶奶和荣家师娘来我家“放小定”。然后“过大礼”。当时,我们俩人都刚刚满18岁。
程砚秋弟子赵荣琛、琴师钟世章等拜访程夫人果素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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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们订婚的时候,曾有一段很有意思的插曲。我父母亲同意了这桩亲事,却惊动了我大嫂的娘家妈妈,她赶忙跑来劝阻我双亲说:“你们两位怎么越来越胡涂呢?程家是什么人家,他家住在天桥大市,穷得不得了啊!程家老太太每天挎着竹篮上街买煤球,吃了上顿不知道下顿。有闺女也不能许给他们,让闺女跟着去受穷!”我母亲听了很不以为然,回答说:“会给的给儿郎,不会给的给家当。小人儿又忠实又老成,又很用功,有什么给不得?”说得她无言答对,悻悻而去。我的双亲如此看人处世,其中是有着一段辛酸经历的。我的老父亲出身寒苦,我母亲却出自梨园名门世家,果余两家是怎么结合在一起的,这就不能不谈谈两家的家世了。
我的父亲果湘林(生于1881年,故于1965年)字仲莲,原籍河北省文安府霸县,是与王瑶卿先生同辈的京剧演员,工青衣。他的寿数很高,享年84岁。我的祖父果福隆原在霸县开糖坊,祖母是家庭主妇,膝前有二子三女,我父亲行二。文安府是九河下梢,地势很洼,不涝则旱,十年九不收。光绪十五年赶上大歉三年,祖父母一家穷得没法子活下去,就带着全家从老家出来了。我大爷后边推着独轮车,9岁的父亲在前面拉小套,祖父母带着几位姑妈坐着这车子,—路上讨饭奔向北京。三位姑妈在半路上都送给了别人,从此失散,再也没有见着面。这样,总算挣扎着到了北京,举目无亲,还是没有活路。那年代北京城里有官办粥厂,只收女子而不收男子,我祖父把祖母托在粥厂,便带着两个儿子去谋生。先是将我大爷送到了城郊砖窑卖苦力,又不知道经过谁介绍把我9岁的父亲写给人家当徒弟学戏,自己因为是上了年纪没有人管,就沿街乞讨串房檐送香火。
我父亲是在大马神庙王家学的戏,那时人称“太原王家”,是很出名的。他是跟王瑶卿、凤卿先生一起学的艺。我祖父有时去师傅家看看儿子,那时候当徒弟有“点心钱”,我父亲舍不得花,积攒起来给我祖父。有一年十冬腊月,我祖父仅穿着一身单裤褂来了,门房伙计们看老人太可怜,有的给件旧棉衣,有的送条破棉裤,凑了点大个儿铜钱给了老人家。祖父自此一去就再无音信,冻饿而死了。一家人从此失散了!
父亲受的苦楚就甭提了。他踩着三寸木跷跑街干活,成年累月地不许松绑,把一双好端端的脚都绑得变了形状,从此落下了病根,到了老年两条腿动弹不得。有钱有势的师兄弟把他锁在大木冰箱里开心玩耍,逼得我父亲服砒霜自杀,经抢救才没有死。后来遇到一位侠义文人拿钱给我父亲赎身出师,在17岁上才独立搭班演出,唱青衣,很红了一时。
我父母亲订婚是经一位姓王的跟包介绍。我母亲余素霞(生于1880年,故于1958年11月)是名须生余叔岩的姐姐,出身于梨园世家。
我的外祖爷余三胜,是清末著名须生,人称“老余三胜”,祖籍湖北省罗田县。外祖父余紫云为著名青衣,与陈德霖先生属同辈人,又叫“小余三胜”,人品性情都很好,学识渊博,对古玩文物颇在行。我的外祖母沈氏,浙江人,说话口音很重,为人相当厉害。他二老跟前有二女四子。我的母亲余素霞居长,二姨因痨病早故,大舅名字已记不清,曾学过胡琴,二舅是精神病患者,三舅就是余叔岩。叔岩舅舅师鲍吉祥先生,工须生,武工、嗓子都很好,13岁时就红得发紫。他刻苦钻研,汲取众家所长,自成一派。他的原配夫人是陈德霖先生前妻的长女(陈老夫子的续弦夫人是时慧宝之妹,膝下二子,长子夫妇早折,遗下一子一女;二子陈少霖先生是我的二舅,后与砚秋合作很默契。二舅母娘家姓朱,现仍健在),叔岩的续弦夫人是中医姚大夫的女儿。我的四舅余胜荪也唱老生,后不幸患精神病,四舅母是田际云先生的妹妹。余家是三代梨园世家。
我父母亲订婚后,父亲等于是将来的养老女婿似的,住在余家,演戏挣的钱都交给我的外祖母。谁知我那外祖母把姑爷的钱写在瓢底下了,不但不给,临完了还要罢婚。我母亲不同意罢婚,怪外祖母嫌贫爱富没有信义,说就是讨饭也要嫁给果湘林,娘家什么东西不陪送也要嫁。为此母女闹翻了脸,从此不再往来。我父母亲结婚的时候,什么东西也没有,连被褥都是向跟包借的。我母亲自幼读书,善书法,工女红,持家谨严,帮了父亲很大的忙。外祖父余紫云疼爱长女,总是瞒着外祖母来我家坐,每次都买好多吃食和玩具给我们。他老人家是先病故的,过了几年,外祖母也卧床不起,危急当儿很想念我母亲,心知对不起自己唯一的女儿,但又难于启口,经亲友们调解,我母亲在与娘家断绝20多年来往之后,才带着孩子们去外祖母家。这样,我才第一次认识了外祖母,那年我17岁。之后,外祖母又活了几年就故去了。
砚秋与我父亲童年的经历很相似,所以他们两位极说得来。我父亲是老梨园又是广德楼的股东,在我和砚秋订婚时,我家已经从前外百顺胡同搬到大外廊营,和戏曲界许多前辈同行如谭鑫培、秦稚芬、迟子俊、田际云(艺名水仙花)、赵芝香、姚佩秋诸位先生住在一条胡同里,关系都处得很好。在砚秋最初创业的日子里,我父亲为辅助罗瘿公先生和砚秋出了不少的力。像去奉天演堂会戏,他跋涉千里,亲自伴行,安排得颇为周到。
(连载二)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