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雪是不下了,可是它却下起了冰雹!凛冽的东北风掀起的江浪,将硕大的过江轮渡,托起又抛下,越到江中就越发令人惊悚。忆来,那轮渡是连戗了几个浪头才靠上趸船的。……此时芜湖码头上冷淡屁秋的,候船室里也是旅客寥寥,显得空空荡荡的。只有一个窗口开着,是在值班又是在卖票,我买了一张四等舱的票。时间是下午六点四十分(这是最早的了)。从买到票后我便一直六神无主、七窍冒火地呆坐在候船室里,心里一直在咒骂着自己:怎地就这么不长记性呢?那车厢外掛的告示牌,自己明明看见了,为何一进车厢就给忘了?真是恨不得一头撞向墙壁!要不然昨天夜里十二点钟,或者今天清晨五点钟的船,那一趟都可以乘得上的,都能在今天下午五时之前到家,陪父母吃年夜饭的呀!哎,哥哥在部队里,已经连续八年都没有回家过年了。大姐早就出嫁了,她婆家离我们家较远。小姐姐也已经出了嫁,她的婆家虽然说离我们家较近,可是小姐姐正在做月子呀……芜湖离池州并不远,中间只隔着一个铜陵港。这“东方红”二号轮船速度并不慢,原先我乘过。可是今天,觉得它病了,在有气无力地爬行!就连汽笛声也是那么低沉,闻之使人透不过气来。同船的人甚少,而这甚少的人的脸上的愁云却甚多。大家都和我一样几乎没有言语,几乎都是或躺或靠在舱内的床上。我在默默地抽着烟,那烟似乎是不愿消失或远去,就在我的眼前游荡着,形成了一道烟幕。在那烟幕上,我清晰地看见了父亲母亲二位老人家的面容是那么憔悴,那么伤感,那么惆怅,那么忧伤啦。那似如搅拌在一起的孤独与冷寂的神色,宛如稠稠的糊糊儿,涂满了父亲和母亲均已苍老的脸颊!失望与焦虑的情绪,又恰似熬焦了的米糖砣砣,将父母额上所有的,深浅不均的,纵横交错的,沟沟壑壑的皱纹填得满满的!一股凄凉像汩汩溪流泛上了我的心头。随着这大年三十的夜色的加重,这心头由不安掺拌的凄凉,从汩汩流淌转变成了惊涛骇浪,撞击着我的心壁,生出阵阵的绞痛……!终于到家了!瞟了一眼腕上的表:二十三点整!家门口的路灯,灯光静静地柔和地洒在地上。地上的雪,显然是已经让父母扫去了,只有一些红红的鞭炮屑屑。知道,这是父母敬路神,祈盼各路神仙,保佑他们的子女们在外行走时的平安。大门上的春联已经贴上了。屋里很静,我迫不及待地一边高呼二老—— 大大、嗯妈我回来了;一边推门。门是虚掩着的。堂心的灯光一下子倾泻了出来,我会心一笑。我知道,这堂上的灯泡已经换上了六十瓦的了(哎,我家二老古怪“吝啬”,除了点这“年夜灯”,平日里是决不超过十五瓦的)。我的高呼声尚未全然脱口,就从屋里传出了:嗯(你)这个小瘪籽!嗯咋嘎子(你怎么)还晓得回来哉?—— 这是父亲的。伢嘞,嗯咋嘎子到这会子才到嘎(家)哉? ——这是母亲的。我看见了:父亲从饭桌西边,他老专用的躺椅上起了身,可旋即却又回躺了下去。这是他老人家发现,坐在饭桌东边的老伴 ——我的母亲,从火桶里颤颤巍巍地已先他下来迎接我之后,才又躺下去的。这怎得啦?父亲不爱我吗?不!要知道,这世上的母爱都是热烈而霸道的!而父爱则都是深沉且坚韧不拔的呢!要知道,虽然说母子连心,可父子却共着魂呢!我一路上心里只是觉得,过年了,子女不在身边,父母会倍感孤独与冷寂罢了。而父母的心里则不是仅用“为在外未能按时归来的子女们的安全而当心害怕”这么一句话所能了结的心态了!大凡父母们,每逢这种情况时的心态,那则是宛如由多种成份揉捏成的苦涩团团,撑胀着他们的整个心房,几近令他们窒息的呀!母亲颤颤巍巍地下了家里那只我时常和她老人家共烘的大火桶后,立刻去了厨房。旋即端出来一盆热水说:小伢嘞,快洗脸,洗手,给祖宗上香、烧纸钱、磕头去!还来的及。听到母亲如此吩咐,我这才发现堂心南边,那张作临时祭奠祖宗的供案桌面上,虽然三荤六素已经整齐地摆上了,可是一对蜡烛并没有点燃,香炉里也未见有香烟袅绕。我赶紧放下行李包裹洗脸净手,按照父母教过的那一套祭祖程序做了。哎,我的父母自我哥参军之后,就将我破格提升为“大臣”了——“家有长子,国有大臣。可代行祭奠天地圣祖之礼仪”。我的父母虽然说不识字,不会说那些“自古忠孝难两全”,“身既许国,则势必维为国事而生死之”这种文话,他们只会时时叮嘱:伢嘞,在部队里好好的干。家里的一切事情,嗯都不要操心!……待我祭拜祖宗完毕了,父亲已经帮母亲将重新弄热的年夜菜肴一一端上了桌子。伢嘞,给嗯(你)娘斟酒。也给我斟上。跟子(今天)过年,我高兴。也陪嗯娘喝一盅。小伢大大,嗯现在高兴了哇?小伢嘞,嗯看看嗯大大面前那块地上,那一地的烟屎(灰)!嗯跟子要是没回来,哼!嗯大大他那一盒黄烟肯定是不够他抽的哟。哎,我的母亲取笑我的父亲,因我没能按时归来而焦虑不安,企图借烟草中的尼古丁来缓解之,所以才猛抽着老黄烟。可母亲她不知道自己的下眼睑,那微突的眼袋上的泪水之痕,到现在,在这只有过年时他们才舍得点的六十瓦的灯光下,还是那么晶莹地令我心颤!于是我便将我怎么迟归的缘由,一五一十的谈给二老听。不曾想,两位老人竟然异口同声地说:哎,伢嘞,那个在江边搞鱼的老人,是嗯的贵人哦!……这餐年夜饭,真可谓年饭了。从旧年的腊月三十夜二十三时多,吃到新年的正月初一凌晨二时多。母亲收拾完桌面后,见父亲很是疲惫了,劝他回房里床上睡一会儿。而父亲却说他就在这躺椅上,把脚放进小火桶里眯一会儿。说过不了一下子大丫头(我大姐)就要带小伢吉回来拜年了。于是母亲找来一床毯子,帮父亲盖上。我则上了母亲烘的大火桶,把头放到她老人家的膝盖上说:嗯妈,我背心痒,把我抓抓吧。母亲像我在小时候那样,把一只手从我的衣领处伸进去,慢慢地轻轻地给我抓着痒痒。母亲的另一只手我很是习惯的,用我的双手摸揉着。哎,此时我敬爱的母亲的手呵,早已失尽了玉的光泽和丰腴。哎!似刀如剑的无情的岁月,将我母亲一双秀丽的手,侵蚀的只剩下松驰而皴皱的皮了!在这略呈微褐色沒了弹性的皮下,是那些弯曲的蚯蚓似的,因血液不富裕而显得扁平的血管。那些似如蚯蚓的扁平的血管,在无序地缠绕着,因长年过度劳作而变了形的,手掌的骨骨节节!就这双仅剩下皮包着骨头的手哦,却从未间断的赐予我无限的幸福!
伏在母亲膝盖上,享受着母亲赐予这人世间最为温馨的我,很快就进入了甜美的安逸的梦乡……。可又有谁能料到:这苍天却如此不公!却如此无情!竟然将这餐因我之过失,使之父母焦虑不安,迟迟不能开饭的年夜饭,算着了我的母亲的最后的一餐年夜饭!……这一块垒,何来消其日?这一块垒,永无消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