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非口语诗第128～187首：《断章：写给父亲的诗（节选）》
诗/晏非
1
死就是
一个人不再屑于
和世界争辩
连气也懒得出
2
写着永垂不朽的
奠烛
是无烟的
3
像一条鱼那样
翻上最后的泡沫
连皱了几下眉
也是鱼纹形的
他生前并不喜欢
吃鱼
4
烧倒头纸时
我的手一再被
看不见的
玻璃纤维
扎痛
5
机遇总是留给有准备的
譬如这副松木材
在破旧的四合院
待了二十几年
终于迎来了它的贵人
6
父亲在巡镇
叫卖一担红枣
这不是隐喻
而是青年时
从保德一路肩挑到巡镇的
现实写照
7
愚人节那天
向亲朋发送
父亲讣告短信
没有一个人认为
我在开玩笑
8
母亲走后
父亲的好日子
就快到头了
以前我不信
现在信了
9
亲人们一致
为父亲选定的
遗像照
是忧伤的
10
读海子诗
里面隐现的农民
我经常等同于
我的父亲
11
人间四月天
父亲登高日
12
办理丧事时
总有几个人
抽烟抽得特别凶
停也停不下
13
他有很多称谓
作为儿女
我们只得到
一个：父亲
我们和他
连朋友也不是
14
父亲可能想过
躺进棺材的情景
但肯定没想到
上半身很快就被
冷冻起来
15
父亲去世当晚
我和大姐二姐
住在一起
上一次是五年多前
哥哥去世
16
和做灵棚纸扎吹鼓的
搞价钱
有个亲戚说
我家还有两个
八十多岁的老人
到时也交给你来做
17
天猫订护理床
最慢的一次物流
生前下单
死后三日
还行进在
石家庄的路上
18
也许
父亲最后睁着
米粒大的眼
看到的
就是一粒
米
19
父亲常说
现在的人
就像在
天堂上活着
仿佛他见过
天堂的模样
20
父亲去世后
很多用过的东西
就扔了
如果是名人
就不会
21
剪不断理还乱的
有时是痰
22
父亲的一生
是干净的
弥留之际
还把尿和大便
排得干干净净
23
父母
是人性
最后的试金石
24
三个凳子
撑起紧闭的棺材
大头朝门
像极了整装待发的
宇宙飞船
有时觉得
我一开门
它就发射到天上
25
父亲的腿
瘦得像一杆步枪
和另一杆步枪
在火拼
26
整个房间
只有制冷机
还在不知疲倦
嗡嗡作响
棺材像一只
巨大的蜂房
27
制冷机是一个
涂了蓝漆的
黑匣子
棺材是脱节的厢体
里面躺着失事者
28
有几次
我和姐姐姐夫
还有嫂嫂一起吃饭
吃到中途才发觉
忘记先给父亲
灵前端一碗
29
油材的师傅
收音机里放的晋剧是
辕门斩子
30
给父亲放了
一顶礼帽
一顶前进帽
没有放他生前
戴得最多的草帽
31
父亲走后
我梦的第一个梦
是浪急风高
一大群黑鱼涌上甲板
32
一个人离世后
阴阳先生
做纸扎的
搭灵棚的
吹鼓的
油材的
造饭的
刨土的
很快就冒出来
仿佛他们一直
就潜伏在周围
等了很久
33
生产队当队长
吆喝人们加紧干活
有人就急了
你婆姨咋不下地
啊，父亲
你还干过金屋藏娇的事
是个男人
34
堂哥的孙女
放学后
几乎天天
过来看我父亲
活着时看
走了还看
一点也不害怕
甚至从棺材缝里
往里瞧
对此我的理解是
我看到了天使
一个九岁的
红衣天使来过
35
这几天喜欢听
被誉为心碎的灵魂的
阿黛儿·阿德金斯
的那首歌
以火焚雨
我喜欢那句
我在雨中燃起熊熊烈火
如果我说给父亲
他一定会看我几眼
然后转过头去
36
我想
父亲躺在里面
最想听的
一定不会是哀乐
37
我的印象
父亲从里至外
从头到脚
一次性穿这么多
新衣服
还不推三阻四
这是头一遭
38
父亲晚年
对我和姐姐们
请求最多的
就是买药
最后一次
让买“三七”
我们没买也对
三七可能是
一个暗号
三七二十一
父亲逝于
二十二日
39
父母团聚的日子快了
我在想
他们怎么团聚
母亲已是骨灰
只能是父亲抱抱
梳妆盒一样的
骨灰盒了
40
种了一辈子地的父亲
这回
像一粒种子
种到了地下
41
打墓时
新翻出的泥土
呈现铁锈色
像刚从火星上来的
42
我用锹
把一地枯草收拢
新长出的
星星点点的灰绿
就尽量不打动了
它们也该有
自己的一生
43
鸟鸣
习习清风
阳光普照
心灵宁静
远离疾病
战乱纷争
但即便这样
二老也不愿待在
这荒凉的山上
他们大半辈子
受够了老鼠
这里的老鼠更多
更大更加猖獗
44
老大就该有老大的样子
弟兄几个
他最后一个
走
45
金童引往西方路
我仿佛看见父亲
正在奔往西方
极乐世界的路上
哈哈大笑
46
老王和老徐
两老哥
自二月二起
几乎每天
都能吃好的
老王边吃边说
不是打墓
就是埋人
就没歇过
手头现在还有
两个洞没打
47
两个门神
手持铜锤方戟
也没能阻挡
黑白无常
带走父亲
我体谅它们
它们是纸糊的
尽力了
48
多么深刻
多么叫绝
人们给你起的那个
起哄的外号
也成了每个人
命定的魔咒———
每个人
迟与早
终将
完蛋
49
在死亡面前
人们总显得
手忙脚乱
50
我把吹鼓手
吹开的漫山遍野的
野花
掬了一捧
放在你的灵前
51
坐救护车返家途中
二姐试探父亲
对父亲说了两次话
父亲以嗯回应
第三次时
父亲好一会儿
没有应声
我有些着急
就从喉咙里
替他嗯了一声
52
到庙上取水时
杏花开得绚烂逼真
像一幅画
53
吹唢呐的年轻人
吹得最拿手的
还是那首老掉牙的
篱笆女人和狗
54
棺材上彩绘的
孟宗哭竹生笋
丁兰刻木示亲
都是我做不到的
55
人们普遍对死者
比对活人
更上心
只上一次
56
路上抬棺者歇息间隙
父亲也停下来
歇息了一会
57
我失去父亲
父亲也失去了我
58
十六个糙汉
在死亡面前谈笑风生
但路上歇下闲谈
依然对村里的
诸多不公
流露出无奈
59
照顾父亲直至去世的老贾
当晚没回家
仍忙前忙后
陪伴父亲及儿女
共处一室
令人感佩
后来我得知
是老婆子不让他回家
怕老头子身上
带回什么
不好的东西
60
安葬完父亲
返回后下起了雨
村里人说
要想富雨洒墓
这是吉兆
而我想到的是
父亲活着时
看到天阴下雨的
一句口头禅：
鬼天气
写于2019.阴历2.23～3.6
阳历3月29日至4月10日
晏非，男，后口语诗人，新诗典诗人。在《诗选刊》《青年文学》《山西文学》《黄河》等刊物发表诗作。2018年8月起，矢志创作口语诗，诗作《喷子》《口头生死状》入选《新世纪诗典（第八季）》《2019年中国口语诗年鉴》等权威选本。出版有《诗赋撷萃——历代咏忻诗文选》《保德史料补遗》（上、下），自编有诗集《喷子》《刀片》和《保德史料补遗续编》（上、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