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狂内谨的章次公(下)
(五)“鬼变成人'
一九五五年时,中医第五门诊部(青海路)与全国一样掀起了“评三家村”政治运动学习的高潮,小组内同志们在思想上显得既严肃又紧张,面面相觑,鸦雀无声。在这空气沉闷,没有作首先“开枪”的时候,章氏俯首托颚,静坐在旁,不断抽烟,若有所思,准备发言。组长看到如此情景,想作正面启发之际,突然间,章老发言了。他有力地说:“……旧社会,我染上了阿芙蓉癖,诊务越忙,抽鸦片越凶……,直至深晚,吞吐为乐,久而久之,瘾害日深,严重影响了学习和工作。上烟瘾时,呵欠连连,精神萎顿,被人称为'鸦片鬼’。新中国成立后,积极学习,不久,参加公医,从半天工作到放弃开业转为全天工作,由于认识的提高,乃决心与毒品决裂,不久,精神也逐步振作,生活有了规律,身体也比解放之前好多了。因此,我深刻地认识到旧社会把人变成'鬼’,而新社会将我这个'鸦片鬼’又变作了人。”慷慨陈词,语气激昂,言发由衷,合座为之动容,一时传开,被誉为佳话。
解放初期,名老中医嗜阿芙蓉癖者,不肯“放下屠刀”的还有不少。当时,章氏也未能脱离苦海,经过不断学习,自觉改造,才决心戒烟。但根深蒂固的烟瘾,一旦戒除,决非易事。
戒鸦片烟不但在下决心,尤须有坚定不馁的毅力,一则“脱瘾”时涕泪纵横,五液俱失,精神萎靡不振还是小事。我老师程门雪戒烟早于次公,这其间由我为他代理诊务,他的痛苦感受,我最清楚,白天尚可,入夜则心神不定,焚如乱丝,坐不定,卧不安,平时当夜半吞云吐雾之际,此时则为最难挨受的苦痛时分,不是绕屋疾走所能缓解,则开了大门到胡同里去,如痴如狂地彳亍蹒跚,跌跌撞撞,如中邪魔。这样熬过了八个月,才和“黑美人”离开了(那些“黑籍鬼”即吸毒者,称鸦片烟如“黑美人”那样可爱,故他们又自己调笑戒烟是与“黑美人”离婚)。凡是吸鸦片者都是面目黧黑,形容憔悴,故曰“名隶黑籍”,即今抽香烟太多者,也何尝不是面有黑气,其毒也可知矣。
唯其无法律之禁毒,国民党政府还设立过鸦片官卖局呢,所以戒而不能绝,戒而复吸者多,佛教只须受三戒而成僧,而戒烟者八戒不能绝(当时以“猪八戒”为普遍的现象),有至十余戒者。这在清代道光皇帝曾接受林则徐条程而明令禁烟,又应歌颂嘉、道名医何书田的《救迷良方》,提供给林则徐以戒烟后康复的药方,故“林十八戒烟膏”(丸)遍行东南各省,确曾使多少人“鬼变成人”。
(六)章次公的医学宗承
我写《轶事》,曾自定一个界线,只谈琐事,不谈学术,“兰亭聚讼”,至今莫定,自郭沫若疑古之说出,很多问題他坚持否定态度,然而自是的态度,学者们更难心服,于是众喙起而与辩,他的方法是不一一答辩,总是不了了之,《兰亭》问题其一也。
何以我说到《兰亭》与郭老,因为章次公的一生好辩,其例相似,譬如说推尚阴阳而绌五行,尚古一也;尊西而不从读外文、读原版书做起,喜译本《皇汉医学丛书》而不从读日文做起,应当说方向是对的,而方法不切实,维新二也;他中医的老师,仲景派是曹颖甫与章太炎,时方派是丁甘仁,他既创新而未能,又辟古而不彻底,也舍不得割掉这块肥肉,只能在大庭广众之间,倡发他疑古而又疑今,不古又不今,或东或西又不离乎中(东医指日本医,西医则有英美派、法意派、德派等,实在是根据各自的国情民俗,各自发展的医学技术,其理论也从他们各自具体的条件而产生,楚材不适于晋用,用于本国人民的疾病有效者,未必适合于他国,质言之,各国学说都不是“放之四海而皆准”者,唯解剖、生理、生化等科学工具,则实验性强,与理论有异)。所以凡听次公之讲学,是引人入胜,五体投地,新奇大胆,动人心魄,具有说服力的。但是治学的方法、方式,究竟遵取那条途径为准,则又未能决定于一是,只是取快于一时耳。这种话次公最佩服的师兄程门雪师,每当他来狂论一通之后,给我们下的结论,说“不要听他,他自己还吃老中医的白饭、黑饭(次公抽鸦片烟很多)呢”。无方向,三也。
但是次公毕竟是一位诚朴质直,胸中毫无欺诈城府的大学问家。正如前文他的自讼:“随波逐流,迄今十余年矣,全仗列代医学祖宗之灵,社会人士之青眼(这个“青眼”,很清楚是佩服他治病的疗效,这个疗效出于中药,而不是什么东药、西药),生活很优裕。更不敢自道其短,但内心负疚与日俱深,慨乎中医将来之灭亡,不在列代祖宗创造学术之未臻完善。”这一番老实的供词,在当时是完全正确的。但有声望的大名医,整日忙碌于诊病赚钱还不暇,那里会有空闲像次公那样关心学术,去杞人忧天,唯有一些生涯落寞,坐冷板凳的医生才做的傻事,而次公医务兴隆,赡家有裕,却能常常大声疾呼,为中医学前途担忧,这真是不可及的前辈风范。
我又想起次公的改革中医方法,那是在五六十年前之事,老医生唯利是图,哪有一些革新的思想,“冬烘头脑”,“犹夏虫之不可与语冰'(不敢说次公是“对牛弹琴”)了。但对青年一代来说,既无西学根底,学的却是中医,如“牛头不对马嘴”,叫他们何所适从呢?前几年在“衡阳会议”上,对中医不能开中药方,开西药方不会写外文,遭到西药房的非议,“不中不西”的中医学院毕业生,不是批评得很严么?次公当年冲锋陷阵的勇气,甘冒“中医叛徒”之讥,抚今追昔,也就是这样,可不憬诸!
〈七)治医“因明学'
章次公成长为一代名医家,因素是多方面的。其中很为关键的是他找到了一个很好的治学方法,余杭章太炎先生不愧为他的导师。这位晚清的国学大师治学朴实无华,于岐黄研究有素。对这位后生悉心指点,他要次公研究印度的“因明学”,并引导他接受现代医学,以取长补短。次公国学基础雄厚,亦与太炎先生的影响有关。他后来回顾这段学习历程时,曾说:“我从前问医于太炎先生的时候,先生指点我治医之余,如能对印度'因明学’加以研究,当有助于察事辨理;如能用印度'因明学’的方法研究仲景的辨证用药,可以更加深切。”又说“学问极则在舍似存真,'因明’一学,乃印度教人以辨真、似之学也。吾国医学发明之早,比勘世界医史实居先进,汉唐两代,注重实验,已向科学之途迈进。金元以还,医家好以哲理谈医,以邀文人学士之青睐,于是玄言空论,怪诞不经,满纸皆是,亘千年而其流未息,其为害非浅,勘①矣!频年以任教习,恐其毒侵入青年之脑府也,誓予剪辟,倡言革命,举凡明理之工具书籍,必介其阅读,今年更以'因明轨式'书案语,教人以“'因明律令’以绳古人之医学思想,朋侪谀我者以为创获,讥我者以为好奇立异,予乃进而教人以'因明'思辨方法作临诊鉴别证候之初阶,深信舍似存真以范②过误,非研求名学莫属也。”(引朱步先文)。辨非得是,去疑取实,因明而后能舍似真,古人云“吾恶夫紫之能夺朱也”,太炎先生之治医,颇有合于今日的“辩证法”(①勘作“确”解。②范作“纠”解)。
考“因明”本是佛家语,《辞源》引《翻译名义集》:“大论言五明者,第四为因明,考定邪正,研核真伪。与今西洋之伦理学颇相似。”可证还是“辩证法”。
(八)章次公的书与文
次公的医案,真可谓乍看之无形迹可寻,细考之有凭可据,出于古人又不同于古人,参以新知而无斧凿之痕,到了出神入化之地步。太炎先生对次公先生医案的文笔很欣赏,他见次公的身材比较矮小,因有“笔短如其人”之评,一时传为佳话,谓文章简古也(引朱步先文)。
他为我写的一篇《何氏八百医学叙》,以见其文笔整饬古茂,毫无肤浅缛俗之格,惜原稿已失于劫中,乃倩医学史前辈朱孔阳先生重书之,刊入拙著《何氏八百年医学》一书中。孔阳书法亦是凝重质朴一路,他不轻为人作小真书,敬佩次公之为人,乃能着笔,亦可珍也,故并存之,以见一斑。
(九)章次公的生平和结论
拙作只是摭述些亲见亲闻的轶事,又加作者臆见而肆其“月旦”,因此不想涉及传记(文体大都属于歌颂,而又拘束不轻松,缺少可读性)、医业,扬之为天上“天医星”,人间“救世主”,无所不长,无所不治,即如喻昌的《寓意草》之类,自负过高,贬人太甚,读之者信之则或中毒,不信则徨惑中途,实以不读为最得。学术之道,彼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抽暇读些有用,何必于其中聚讼耶。例如阴阳五行本是学术问题,后来牵涉到政治问题,次公转口又欲废五行而存阴阳,如孙悟空困于五行山,跳进去就逃不出了。他在医学上给人抓住把柄者在此。
他的生卒年是(1903一1959年),生存仅五十七岁,以这样才华横溢的人,过早摧折是不能不惋惜的。名成之,号之庵,为江苏镇江人(一说泰州人,其乡音似乎也近苏北地区) ,著作留有《张仲景传》(《新中医药》连载似乎未见完成,远征博引。拙著《中国历代医家传录》1991年9月由人民卫生出版社刊行中引及很多)、《药物学》、《诊馀抄》(以自己见识如实敷说,最为真实),《章次公医案》则门弟子辈整理而成者。假以岁年,其成就当不止此,惜乎去京以后,整日为谗讥所困,不复能佯狂倚醉,发挥其天真,由一个无拘无束,昌言无忌,下笔 “没遮拦”的学者,而一行作吏,违其率性,变为钳口结舌,规言矩行,呜呼,官岂易当哉。故尽心力以寄托于诊疗,挽回了不少口碑。
他的故乡是大港村,与其师丁甘仁孟河故籍相距不远,但乡音不同,丁是一口常州音,而章则苏北口音也。他另一经方派老师是曹家达(颖甫),在上海行医,《伤寒发微》诸书,确能令人心折,次公于此得益是不少的。
其学古文于太炎先生,则我生也晚,不能及其门而请教,是钦羡不置的。我也酷喜龚定庵,上海学者对龚之推崇远高于太炎,大约年代有关系,章毕竟是近代人。但太炎对单字的运用,似乎和定庵一样是精研训诂之学的,不过龚氏受亲传于舅氏段玉裁,则于许慎《说文》为更近一步。前面次公所撰《何氏八百年医学叙》一文,其文气浩阔,而又意长语短,岂不与定庵有相似处?
他在上海开业时,所收诊金仅及一般中医之半(六角),只要烟瘾足了,深夜出诊也呼之即去,故有“平民医生”的称誉。但因诊号很多,也能累积多金,其本性淡于名利,其应聘去京是想为昔日衷中参西、振兴中医的宏愿,可以有所展现,不想境与性违,竟郁郁而不能得志。
言其结论,据北京、上海的传闻是凄惨的,他殁于“文革” 之前六七年,家属仍住卫生部宿舍楼,但不能被恕于浩劫,其夫人被逐出北京,而送至泰州原籍(朱良舂文:次公是镇江人,也许泰州是其夫人的家乡了)。一般身后给家属的抚恤金是几个月,则家属被逐回家乡,生活情况是可想的。
次公前文中自谓,不是说“是二房东矣,汽车阶级矣”,他藏书很多留在上海,由其赁屋,而请人居以保管之。但风平浪静之后,其女儿回上海想住入故居,却不能得,闻致于上控,结论如何,吾不忍问闻也。
1946年在全国360名中医考试及格,解放后则中医一派复苏之象,奋发振兴,我尝有诗云:
岐黄历劫忆年年,
绝学宁甘自我完。
英明续绝镌心肺,
得见春光照眼妍。
次公与我俱已应召为中医工作贡其绵力了,岂不可喜。涉笔次公旧事,不觉已万余言矣,脑中意犹未尽,換个题目谈谈别人吧。
有关次公先生的往事,俞志鸿、朱良春、朱步先三位先生提供资料不少,不敢掠美,故记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