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稿选粹 | 范金建:大叔

大叔

(一)

北方的冬天偶尔也会艳阳高照,大叔便佝偻着身子走上街上了,背上是自己编织的松松散散装着几个塑料瓶子的蛇皮袋,冬天的他总是穿着一件布满补丁的破旧棉袄,鬓角的头发微微发白,眼角的皱纹像龟壳的纹理一般延伸至整张脸,和手上龟裂的皮肤如出一辙,那时我还是街上丢沙包的黄毛小子。在我的印象中,那时的大叔似乎已经很老了,但是我依稀记得他的双眸是那样清澈,如少女衣服下不曾令人窥视的纯洁胴体,深邃的瞳孔仿佛是珠穆朗玛峰顶远不可触及的蓝黑色天空。

年少时的我无数次在镇子上见到大叔站刚修好的省际公路旁朝着来往的汽车挥着手,似乎是迎接久未谋面的老友,也像是对某种不可挽留事物的告别。标有红色五角星的军绿色斜挎包是大叔重要的随身物品,里面装的是一本封面泛黄的厚重《鲁迅全集》。每个星期五的下午,夕阳还徘徊在我们山脚的这个小村庄时,村口的大戏台便是大叔的舞台,台下放学的孩子饶有趣味的听着他讲着鲁迅先生的文字。

“楼下的一个人病的要死,那间隔壁……”

“人类的悲欢并不相同,我只觉得他们吵闹。”

十几年后我作为这个村庄少有的几个大学生走出了我们的故乡,作为大学生的我倍感光荣,老村支书亲自上门向我的母亲致贺,带来的满满一筐鸡蛋是当时作为农民对知识分子的最大认可。那个年代人类对未知事物的好奇超过了一切,我当时在大学自选的选修课叫做“天文漫谈”,对宇宙广袤无边的探索像黑洞一样紧紧将我的好奇心吸引,人类在宇宙是否孤独这个问题让所有同学陷入沉思,但是我却在心里知道,我们人类在这个宇宙并不孤独。为什么不孤独呢,这还又得从大叔的故事说起。那时的大叔已经不在,或者说是消失了,总之不是人们口中所说的那样死了。

当时还没到千禧年,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大叔是我们这个小村庄恢复高考后第一个考上大学的人。十几年前与母亲相依为命的他从小就过分懂事,而且脑子也聪明的很,家里自留地种的庄稼作物几乎是他们家全部的经济来源,还有就是靠大叔母亲在农忙之余捡垃圾换来的十几块钱生活。除此之外,让生活更加雪上加霜的是他父亲在世时欠下的一屁股债。那时候的文革刚刚结束,吃大锅饭的日子也结束了,精明勤快的人日子越过越好,而总是想着投机倒把的人光景却是一天不如一天,大叔家的粮缸也逐步告罄,他倦怠慵懒的父亲只好一次次厚着脸皮向村支书借粮。

“支书,您理解理解吧,老婆孩子都快饿死了,秋收之后我一定都还给您。”

“支书,您这次就当做慈善了,我知道我懒,但我儿子一点也不随我,他勤快的很,就算我还不完,我儿子也会还完,愚公移山的故事您听过吧。”

“支书,您理解一下吧,就算是我求……”

(二)

大叔的父亲死于饥饿,在山腰的田里干活时,倒下就再也没有站起来了。低血糖引发的眩晕使他还没来得及咽下嘴里的最后一口野菜,当人们发现大叔的父亲时,看到的只是嘴里夹杂着白色泡沫的还未被嚼烂的野菜,以及一个眼窝深陷颧骨突出的瘦骨嶙峋的躯体,旁边直直插在泥土里的铁锹和地上躺着的尸体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大叔父亲在田里死去的消息最后是通过村委会门口的大喇叭传到大叔母亲耳朵里的,母亲背着年幼的大叔直奔他死去父亲的田里,此时的田里已经聚集了很多人,愁眉苦脸的村支书站在旁边打量着大叔父亲的尸体,似乎是出来觅食的秃鹫。

到场的大叔母亲并没有像大家所想的那样坐在地上歇斯底里的大哭,而是怔怔地跪在地上看着这冰冷的尸体。这时村支书开腔了:“你们这钱怎么还,我也是上有老下有小,总不能像你家这饿死鬼那样饿死吧。”

“我们会还清的。”大叔的母亲迟疑了一下说道,好像还没来及替死者悲哀便去理解村支书说的话了。

“你还个屁,你们娘俩怎么还,不如把这尸体扒了皮吃了肉痛快,算是两清了,我们一大家子人也要吃饭啊。”说着便吆喝他的两个儿子去抬尸体,嘴里还咕哝着:“荒年,嘛,这也没什么稀奇的,是吧。”

这时大叔的母亲极力反抗,不知所然的大叔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我们会还清的,我向你保证,求你别这样,理解一下,理解一下我们。”

“理解个屁,我理解你,谁理解我的肚子,趁现在人还没烂,还算新鲜,跟你两清已经算好的啦!滚开!”说着便推开大叔的母亲,周围的群众也在旁边劝说着这蛮横的村支书,但是他的耳朵里好像生了茧,根本什么也听不进去。年幼的大叔看到被推倒在地上的母亲吓的拉了一裤子,哭着扯着母亲的衣角说自己的裤子湿了。这时的大叔母亲急中生智,慌乱中迅速扒下了大叔的裤子,将裤子里的排泄物一股脑全倒在死去的丈夫的尸体上,一阵恶臭瞬间使整个人群散开,像池塘水面泛起的激波。村支书无可奈何只好气急败坏的带着他的两个儿子匆匆走了,骂骂咧咧捂着鼻子的他还带走了死者的铁锹,好像是对他计划失败的补偿。受苦人的死没有时间让别人替他去感到悲伤,等待他的往往是一出闹剧的收场。

经过田里这场风波的母子俩将尸体拖到不远处的田埂时已是筋疲力尽,营养不良的母子俩已没有更多的力气去将死者拖到山脚,只好就此将死者安葬。大叔的母亲有气无力的用手刨着泥土,被掩埋的死者像陷入沼泽的麋鹿渐渐消失,最后无影无踪。光着屁股的大叔对满脸灰尘的母亲说:“娘,我也没吃多少东西,但不知道为什么拉了这么多。”大叔的母亲默不作声,只是静静地瞥了一眼大叔,便拉着大叔的手迈着沉重的脚步踉跄着往家的方向走,柔软的土地上一步一个脚印,两大两小的脚印均匀排列,一直延伸到山脚下的小村庄。

“娘,爹他怎么不走,他睡那儿晚上不冷吗?”

“他死了。”大叔的母亲淡淡的说道。

“什么是死了?”

“就是睡不醒了。”

后来大叔的母亲也“睡不醒了”,那时的她将满满一筐鸡蛋送到了村支书家,鸡蛋折合成的现金刚好还清了丈夫生前的债,此时的她无债一身轻,而高考结束的大叔这边也传来了好消息,作为村子里第一个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他洋溢着喜悦告诉他刚还清债的母亲,大叔母亲脸上的皱纹瞬间被这突如其来的喜悦所冲淡,那天晚上她睡得很甜蜜,眼角的泪水沿着她那被笑容冲淡的皱纹缓缓流下,她说她累了,所以她再也没有醒来。

(三)

“这孩子命真苦,好不容易上了大学……”

“是啊,天佑不测风云,好好的一个知识青年变得疯疯癫癫,诶。”

村口供销社门口的几个人小声聊着大叔的过往,这时大腹便便的村支书走了过来打断了他们的谈话:“这小子只会读书,硬把自己搞成书呆子,连他那饿死鬼的爹都不如,这都是他自找的!”大家跟村支书话不投机,人们便失望的散开了。那时的村支书已经退休了,大家都管他叫老村支书了,而大叔在他的母亲死后精神便开始恍惚了起来,他背着那本《鲁迅全集》游走在村子的各个角落,星期五下午的戏台是他必去的地方,其次就是镇子上刚修好公路旁的路沿石上。

那时的我正在镇子上念高中,所以经常看到公路旁朝着来往汽车招手的大叔,每次走过大叔的身旁,总能听到他饶有趣味自言自语的说些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杀死人类的只有他们自己,人类之间的不理解是导致世界大战和文明结束的重要因素,这就是对费米悖论的解释。”

“让人类继续生存的方法只能是让所有人类将他们的肉体摒弃,将大脑的意识汇聚成一股意识流,使之创造一个'意识共同体’存在于这个世界。”

“千禧年是我作为人对人类最后的期待,千禧年也是对人类最后的'审判日’。”

(四)

千禧年如约而至,整个世界沉浸在新世纪的喜悦和憧憬之中,但是国内外少数自称为预言家的人和一些宗教团体却说这是人类的世界末日,死神会裹挟着洪水地震来到人间,作为无神论者的我根本没有理会这些谣言。那时是1999年的12月份,作为大学生的我迎来了我人生中第一个大学寒假,我和母亲在供销社里置办着新年的年货,供销社里面的人很多,在母亲结账时我突然看到一个久违熟悉的身影,那便是大叔。大叔还是那样自顾自的说着些什么,手里攥着两个圆滚滚的鸡蛋,周围嘈杂的环境似乎对他并不存在,他还是是那样专心致志没有期待。

“十五块八,来,再给你添上个鸡蛋,正好整十六块。”售货员王姨说道。

母亲翻着上衣口袋,从里面拽出三张五块的和一张一块的人民币递给了王姨,然后又将那唯一的一个鸡蛋塞在了我的手里。

这时的王姨呵呵笑着说道:“这大学生的待遇就是不一样啊,你妈有一个鸡蛋都得先给你吃,你娘可从来舍不得单独买鸡蛋,每次买都是你回来的时候,不过你也争气,给你娘考中了……”我报之一笑然后和母亲走出供销社的大门。这时的王姨紧追着出来,手里拿着一颗鹅卵石大小的鸡蛋,还没等母亲反应过来,便把鸡蛋塞到了母亲刚才取钱的上衣口袋,说道:“这是给你的,你也吃一个!”母亲只是推搡着不要,但是王姨却极力要求收下,恭敬不如从命,母亲只好接受了这份新年大礼。谢过王姨之后我我偶然间瞥见了远处注视着我们的大叔,他好像没有在自言自语,只是定定地站在那里,这使我感到不同寻常。

那天晚上我去了镇子上的高中,那是我的母校,回家时已经天黑,我走在镇子上的那条通往家的公路上,脚下的柏油沥青路开始变得柔软,像松散的泥土。我一步踩下一个脚印,脚印在月光的指引下有序的向着家的方向延伸。月光静静倾泻下来,我的身体开始变得自在,脚步也变得轻快。

忽然间,我看到远处一个挥着手的身影,好像是大叔,他不是在向我招手,而公路上也没穿梭的汽车。等我靠近时,的确是大叔,这种诡异的情景我从来没有体验过,但是我也一点都没有感觉到害怕。这时大叔停止了招手,他向我转过身子轻轻的说道:“人类的悲欢并不都不相通,鲁迅先生只说对了一半。”这时的他将斜挎包里背着的《鲁迅全集》递到我的手中,我没有作声,好像知道事情的发展本来就该如此。

大叔向我慢慢的招手,但接下的一幕让我无比震惊,大叔以西北方向四十多度的倾角从地面缓缓升起,并在很短的时间改变了数次方向,成弧度不规则的螺旋运动态势消失在夜空的穹顶,那是当时在地球表面相对于银河系中心不随时间变化的空间内的一点。

(五)

大学时的我爱思考爱幻想,我想去读我喜欢的书,我想在阳光灿烂的夏天坐在院子里的椿树下用勺子吃掉一整颗西瓜,有时我会在无云的夜晚去看闪烁的群星,点点星光扑面而来,我也时常暗自思忖,我们人类刚刚度过的千禧年可能和大叔的消失有着某种不可开脱的关联,但是大叔也告诉了我,我们人类在这个宇宙中并不孤独,但比这更重要的是:每个人在人类之中也不孤独,爱作为区别于现实的一种暖流将我们人类的全部意识汇于一股。

作|者|介|绍
范金建

太原学院,环境与科学工程系建筑环境与能源应用工程171班。

END

文字来源:范金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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