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骧民:曹操北伐乌桓的往返行军路线——与宋苍松先生商榷

曹操进军路线示意图:朝阳西南红三角是白狼山,昌黎北是碣石山

曹军回师路线示意图:由建昌县至山海关离开了大凌河,200里无水

汉代大海侵示意图:由孤竹回中原只能经无终,西南方向是海水,没有另外回易水的路

  拜读了宋苍松先生在《中华读书报》2015年4月8日第五版发表的《曹操东临碣石到底在哪?》一文(《昌黎文化研究》2018年选登)。经宋先生考证曹操登临的就是昌黎县城北的碣石。对于这个结论,笔者深感赞同,绝无异议。尤其是赞同宋先生对于一些关于碣石山的错误认定的批驳,比如反驳碣石在绥中县海边等等。

  可是看了先生对曹操北伐乌桓的往、返行军路线的阐述,却有些不同看法,想与宋先生商榷。

  《三国志》记载了这次行军的往、返路线和里程,这是史籍上第一次出现卢龙道:“道出卢龙,达于柳城”(《田畴传》),“乃堑山堙谷五百余里,经白檀,历平冈,涉鲜卑庭,东指柳城。未至二百里,虏乃知之”,“登白狼堆,去柳城二百余里,虏觉乃惊。单于身自临陈,太祖与交战,遂大斩获,追奔逐北,至柳城。军还入塞,论功行封”。(辛德勇在《古代交通与地理文献研究》交代,“卢龙道即为出卢龙塞沿滦河左岸北行,再沿滦河支流瀑河北上,直到老哈河上游西岸,折而东去,沿大凌河趋向东北。”这条路经过宽城、平泉、宁城,经过白狼山奔朝阳,简称西道。另外还有一条碣石道,又叫傍海道,简称东道。是由无终——今蓟县——到卢龙,沿碣石山北麓到山海关,出关后北向建昌,沿大凌河奔朝阳、医巫闾山转辽东和朝鲜。)曹操进军走卢龙道,经过白檀、平冈,到白狼山五百里,到柳城七百里。这里虽然对于曹操的撤军路线说的过分简略,但佐之以其他史料,“二百里无水”,“军还入塞”,我们对于曹军北伐的往、返路线仍然都可以推断、分辨并描绘出来。

曹操的进军路线

  宋先生认定白檀在承德地区的滦平县。所以他认为曹操军队出卢龙口(潘家口和喜峰口一带)没有向东北,反而是逆滦河奔向西北方向的承德地区滦平县(白檀),“经白檀”(滦平),然后再折向东方的平冈(宁城县甸子镇黑城村)。可是,这样绕道滦平要多走好几百里,到白狼山何止五百里,早就超过七百里了,到柳城要上千里了,与《三国志》的记载明显相悖。

  承德滦平地区在汉代属于渔阳郡。宽城县教育局陈烈先生《西汉白檀县故址考》(发表在《北方文物》一九零年第四期)考订白檀县在宽城县东八里药王庙汉城遗址。而宽城地区当时隶属于右北平郡。

  白檀到底是在渔阳郡的滦平,还是在右北平郡的宽城?

  我们先从汉武帝时代的韩安国将军说起。《史记·韩长孺列传》:“安国为材官将军,屯于渔阳。安国捕生虏,言匈奴远去。即上书言方田作时,请且罢军屯。罢军屯月余,匈奴大入上谷、渔阳。安国壁乃有七百余人,出与战,不胜,复入壁。匈奴虏略千余人及畜产而去。天子闻之,怒,使使责让安国。徙安国益东”。驻扎在渔阳郡的韩安国(即韩长孺)将军听信了匈奴俘虏的话,错误地判断形势,贻误战机,被汉武帝责备并且调往东边的右北平郡,也借以增强东面的防御。随后韩安国将军病死(死于公元前127年,汉武帝元朔二年),于是武帝就拜李广担任右北平太守,接替韩安国。《汉书》卷五十四李广传:“匈奴入辽西,杀太守,败韩将军(即韩安国)。韩将军后徙居右北平,死。于是上乃召拜广为右北平太守。”李广上任右北平太守时把曾经刁难过自己的霸陵尉带到军中杀掉了。李广为此向汉武帝请罪,武帝答复他:“夫报忿除害,捐残去杀,朕之所图于将军也。若乃免冠徒跣,稽颡请罪,岂朕之指哉?将军其率师东辕,弥节白檀(孟康曰:'白檀,县名也,属右北平。’),以临右北平盛秋。”皇帝的诏书中明确说白檀属于右北平。《史记》的作者司马迁和韩安国、李广都是同时代的人,汉武帝更是大汉疆域最高的最直接的统治者,他们决不会把右北平郡和渔阳郡弄混淆,不会不知道白檀到底在渔阳、还是在右北平。

  皇帝叮嘱新上任的右北平太守李广“弥节白檀,以临右北平盛秋”。“白檀,县名也,属右北平”郡!

  曹操征乌桓是奔东北方向的朝阳柳城,放着“路近而便”的“卢龙道”不走,怎么反而向西北绕远几百里去滦平?历代学者都有怀疑,认为那几乎是“南辕北辙,此固势之必无”,是绝不可能的。清初的《热河志·卷五十六》:“若从旧说,以汉白檀为今滦平县地,是魏武既出卢龙塞,之乃反折而西行,几于南辕北辙,此固势之必无。且田畴所谓路近而便者,义又安在耶?”《热河志》认为“汉白檀县当在今密云县境”,不在塞外的滦平。“承德府属全境,自慕容燕都龙城始有建置可言。越晋以前,上溯周秦,虽邻界北边,縂未入内陆疆域,为州郡所不及”(《热河志》卷五十五)。既然白檀县不在滦平,“经白檀”的曹操当然就不会绕道滦平了。而今滦平县,“据《承德府志》记载:'周为东胡地,秦初为东胡地后并入匈奴。汉为匈奴左地(匈奴的东部领域,左方王将的属地。包括蒙古国克鲁伦河流域和内蒙古东部地区),武帝时为塞地(边塞之地),后入乌桓,后汉为乌桓地”。作为“匈奴左地和塞地、后来又沦为乌桓地”的滦平,当然不会是汉朝的白檀县。就连那些认为“白檀为汉县,在今古北口外滦平县”的学者如辛德勇教授,也不认为曹军会绕道滦平:“田畴称卢龙道'近而便’。若经白檀,出卢龙塞后须先西行几百里,再折回东来,南辕北辙,更无近便可言。《田畴传》载田畴献策时称'从卢龙口越白檀之险,出空虚之地’;纪实际行程只写'出卢龙塞,历平冈’,未及白檀。《武帝纪》云'经白檀’当误”(见辛著《古代交通与地理文献研究·试论宋金以前东北与中原之间的交通》)。陈业新教授也认为“或认为《武帝纪》载'经白檀’有误。'白檀之险’乃卢龙塞外平冈、白檀间大片'空虚之地’”(见陈著《秦汉时期燕蓟地区交通地理研究》)。他们虽然都囿于白檀在滦平的成见,但却都认为曹操绝不会避开经过平泉、平冈的卢龙道,而绕道远走滦平。

  关于“白檀之险”,应当指白檀遗址今宽城县药王庙村北至平泉一段路,其间公路即汉唐以来古道,傍瀑河岸边。北边还有一岭——冷岭。山河依傍,水流湍急迂回。到平泉往北就平缓多了(见陈烈《西汉白檀县故址考》)。

  笔者认为曹操北伐乌桓,走的是“卢龙道”。出卢龙口往北,经宽城(白檀),过平泉(当时是凡城)历平冈(赤峰宁城县甸子镇黑城村),折向东,沿大凌河西支(榆水,在榆树林子附近当时有字县),在今喀左大城子镇(榆水汇入大凌河)东三十里白狼(或谓在镇西),击溃乌桓联军,“追奔逐北”,向东北进入朝阳(柳城)。出卢龙口经宽城堑山堙谷五百里到白狼山(到凡城一百八十里,再到平冈九十里,再到白狼山二百多里),又追奔逐北二百里到柳城,共计七百里。“路近而便”,与《三国志》的记载完全相符。

  《汉书·地理志》虽然将白檀列于渔阳郡下,但没有史实、史迹的支持,而且《汉书·李广传》和《史记·韩长孺传》、尤其孟康注“白檀,县名也,属右北平”也都给与了纠正。那为什么还有人认为白檀在滦平?其根源在《水经注》。《水经注》从地望上把白檀县描绘成滦平:“濡河又东,盘泉(在多伦县)入焉。水自西北,东南流注濡河。濡河又东南,……入安州(治方城,在今隆化县)界,东南流迳渔阳白檀县故城。《地理志》曰:濡水出县北蛮中。汉景帝诏李广曰:'将军其帅师东辕,弭节白檀’者也。”韩安国卒于汉武帝元朔二年,当时汉景帝已经死了十多年了,哪里还能给李广下诏书。而且还把下半句“以临右北平盛秋”给舍掉了。郦氏在论述白檀是在滦平的时候,引用史料不够严谨。

  白檀故址的争论很多,我们这里不做过多的辨析。但不管是持白檀是在滦平的现代学者辛德勇、陈业新,还是持白檀是在长城古北口之内密云县的《热河志》,都认为曹操征乌桓不会绕道滦平。

关于曹操回军的路线

  宋先生认为“军还入塞”还是入卢龙塞:“曹操'军还入塞’有史书明确记载,塞即卢龙塞”。只是“大军回师之时,则无需再绕白檀”(宋先生也认识到绕滦平的'白檀’没有意义,但进军时绕白檀又有什么意义呢?)回军时曹操由平冈直接回到卢龙塞而没有经过滦平,那是从哪里走的呢?宋先生没有说。看看地图,恐怕也只能是由平冈“南扼的卢龙古道”南向平泉,沿瀑河谷再经过宽城,然后进入卢龙塞吧!那曹操进军时为什么舍弃这条“路近而便”的卢龙道,却要绕道几百里去滦平呢,难道宽城一带也有水吗?这里我们还就便说明一下,塞是险要,隔绝,要塞,引申为关塞、边塞,没有哪部“史书”会“明确说塞就是卢龙塞”。古北口(或说居庸关)叫蠮螉塞,而卢龙塞也叫卢龙口,还曾叫林兰陉。陉、口是山脉中断处。塞字的内涵太丰富了。只有在具体的环境限制下,比如说“经平泉、过宽城入塞”时,才指卢龙塞。曹操“军还入塞”不是入卢龙塞,入的是榆关(山海关)关塞。《三国志·武帝纪》注引“曹瞒传曰:时寒且旱,二百里无复水,军又乏食,杀马数千匹以为粮,凿地入三十余丈乃得水”。查西、东两道,只有东道建昌至山海关两百多里没有城邑,而且只有这二百里沿路没有大河,荒草遍野,渺无人烟。而西道虽然荒僻,但五百里之间,有卢龙塞、白檀、凡城、平冈、字县、白狼山(喀左),城邑之间没有相隔二百里的,而且沿路都紧傍大河(大凌河、榆水、瀑河),岂能无水。所以曹操回军路上二百里无水,只能是在建昌至山海关之间。到了西晋末年,八王之乱,流民东来,慕容瘣才在今绥中纳流民而置成周郡,但那是后事了。曹军走卢龙口塞外道,道绝不通,堑山堙谷五百里,艰辛备至。那是因为傍海道夏秋有水,而且虏亦遮守蹊要,实在是不得已才走塞外山路。《三国志·田畴传》:“时方夏水雨,而滨海洿下,泞滞不通,虏亦遮守蹊要,军不得进”,傍海道上滨海多水是指山海关到绥中一带。绥中县沿海低湿(古称隰州),至今仍有季节性河流近百条,源短流急,夏季涨水时间明显长。挖掘绥中的王宝、前卫一带土壤是沼泽土。《兴城县沿革》:“东汉末年,境地为乌桓所据”,《喀左县志》:“东汉属幽州,为乌桓地”,当时傍海道上兴城、喀左一带都被乌桓控制,就是所谓的“虏亦遮守蹊要”。回军时雨季已过,大水已退,虏亦覆灭,坦途长驱,岂能车马艰险反而回去再爬道绝不通的山路?所以“军还入塞”,不是入卢龙塞,而是入榆关。唐太宗东征高丽,由营州(朝阳)回师,丙辰日回到山海关,隔了一日戊午日登上了碣石主峰汉武台。曹操回军,在渝关大道上,向西循碣石山北坡,骑马就能登上碣石主峰,咫尺耳,何劳入卢龙塞后再向东南奔波到孤竹城,再返回去登碣石?回师进入卢龙口不直接向西去徐无、无终,回邺城,反而引几十万缺水少食的疲惫大军向东南往返多走几百里到孤竹、碣石,仅仅是为了爬一回碣石山吗?把曹操回军路线想象成是入卢龙塞,明显是错误的。另外宋先生想象中的曹操回军进入卢龙塞不去无终,而是向东南到孤竹休军,“然后向西南回至易水”,离开无终的、所谓这条“西南”方向的回易水的路是不存在的。大海侵蚀使无终以南变成了沼泽,今宝坻、武清,当时的雍奴都成了海边,天津、宁河都已沦入大海。无终是汇集当时的卢龙道、无终道、碣石道的西端。是当时中原通向东北的陆路交通枢纽。

  昌黎已故学者董宝瑞,曾撰文《古时的碣石道与长峪》,考察碣石主峰北坡长峪山的山形地势,北坡平缓,论证了曹操东征乌桓由碣石道回军,进入山海关后由北坡骑马直接登上碣石山主峰。

  曹操北征乌桓,军出卢龙塞(喜峰口),经白檀(宽城)、历平冈(宁城甸子镇黑城村)、涉鲜卑庭(老哈河上游支流紫蒙川)、在白狼山(喀左县)下大破乌桓联军,追击败军进入柳城。行程七百里。而后由柳城撤军,逆大凌河向西南至白狼山,并没有循大凌河西支进入榆水谷地奔卢龙塞,而是南折到广成县(建昌),奔榆关(山海关),这其间离开了大凌河,二百里无水。进入榆关(军还入塞),沿碣石北坡,登上了主峰汉武台,谱写出传唱千古的《观沧海》!

  曹操北征乌桓,进军时走的是西道(卢龙道),经过的白檀在今宽城;回军走的是东道(傍海道、碣石道),进入山海关,循碣石山北麓就便登上了碣石山。然后西行到无终过幽州回中原。当时在无终和孤竹城的西南方向,没有别的通中原的大道。

  结论是,曹军往、返都没有经过今栾平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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