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寸寸劫灰】第五章 雨落流星凌紫霞·少年
“天空的天,地上的天;
天空的星,地上的星;
凡于天际消失者,皆于大地显现;
凡能解读个中奥妙者,必能获致无上喜乐。”
朗朗,而清晰的诵声,打破了长空下唯有流星划过的平静,一阵阵的单调音节,一字字缓缓念出,声音里带着某种异样魔力,令人心无端端浮动如潮。
伏在地下的人听完这几句奇特的语句之后,身子巨颤,应和之声重复响起。
“唿——哈——唿——嘿——”
居中白衣人身形倏地起动,飞快绝伦地足点巨石,飞上绝顶,高高举起的法杖顶端,流转出耀眼光芒。星光闪耀,极度璀璨,仿佛无数跳跃的星光荟萃在那根通明晶莹的杖头,滟潋无限。
地下白衣人应和诵声越来越快。
陡然间光照万丈,不知是法杖祭起的光芒伸向了茫茫星空,还是千万颗流星融入法杖召唤,半边天空燃烧般夺目明亮起来,那白衣人整个儿沐浴在极目光芒之中,融为一体。
借助星辰的力量,与天共语!
裴华骇然对视,看到彼此发白的脸色,“与天共语”,汲取天地精华为自身力量,只是在传说中的邪端异术,这个人所练的难道就是那种失传已久的法术?!
震愕之间,地下十数白衣人募然高声齐齐念诵起来:
“天空的天,地上的天;
天空的星,地上的星;
凡于天际消失者,皆于大地显现;
凡能解读个中奥妙者,必能获致无上喜乐!”
虽然只是十几个人,却恍若万山齐震,惊心动魄。
诵声中,白色身影如电光般向下俯冲,裴旭蓝失声惊叫:“小心!”推开华妍雪,自己则反掌迎了上去。
轰然一声,裴旭蓝竟如断线风筝,直坠下去!
“阿蓝!”
华妍雪惊叫声中拔剑,自下撩上,卷起一片清光,直刺那人后背。
这是学武以来,她第一次向人真正动手。——从前再顽皮,再爱惹事生非,至多是对着清云同门,无论好心的,恶意的,其实彼此都深谙对方的路数,也明知决不会一剑拚命。——而这时,才是豁出性命一般的一剑激射而出。只要让那人有半点余暇,趁势再出一掌,裴旭蓝必堕深渊!
那人自高空下袭,带着一股巨大的冲力,堪堪立定,却又扬身而起,不稍停地往下飞纵出去。华妍雪剑光袭到,一片暗红深影在他背上粹然化开。那人法杖点地,一落十余丈,接近下坠少年,法杖一头伸了出去,沉声喝道:“拉住!”
裴旭蓝人在半空无借力处,猛然见杖头伸到眼前,顾不得思量,伸手抓住,跃过那白衣人头顶,反而落到他上方。
“阿蓝!”
华妍雪喜极而呼,脸色却是苍白的,死死攥住了他的手,那是至死重生的惊险,眼光忍不住向下滑去。
白衣人摇摇晃晃的,一步步走了上来。
他本来一个人完完全全裹在一片白色里,这时更加的白,——还添上了雪似的脸色。
居高临下,华妍雪看得很清楚,他年龄不大,顶多十四五岁,因而刚才躲在杂树丛中看阴影之下的人,只觉他单薄纤弱。
那件白袍,粗麻织成,式样异常古怪,仿佛是一大块粗麻布不经剪裁而成,一层层卷在身上,前襟泛起层层涟漪,此刻缩手回去,连法杖都隐没在宽大的白袍底下。
这般简陋古朴的一件衣裳,着于他身,就象穿着华贵无比的皇袍。
银白头发在身后飞扬若舞,流星光芒四射为他点缀,划出一道道艳丽的火花。
眉心闪耀,是一块星形的透明宝石。眉下,眸深似海,看不见底。
冰雪容颜,冰雪眼眸,冰雪的人。晃得看不清他的表情。
即使从下面走上来,仍挟着非同一般的凌厉气势,宛若天神下界。
华妍雪看着他一步步逼近,心里忽然有种怅然若失的感觉。说不准究竟是什么令她突然患得患失起来,好象他是那样熟悉的一个人,早就镌刻在自己的生命之中,灵湖白帝山头相逢,她从未见过他,然而早已认识他。
“小心。”裴旭蓝在她耳边提醒,匍匐在地下的十数名白衣人已然站起,不声不响的,围了上来。
“让他们走。”
白衣少年语音清亮,可是冷冷冰冰,似不带半分人情味,“不过是两个小孩子。”
不止是这个人,还有这个人的声音。早该听到过的不是吗,早该是非常熟悉的不是吗?可是,他刚才说什么,——华妍雪努力把思绪收回来,他说:小孩子!他看起来也大不到哪里去!华妍雪抿了抿唇,想起了自己砍他一剑,他却毅然决然将已经快速坠落山崖的裴旭蓝抢救下来,决定不跟他一般见识,皱眉打量他一番:“你还好?”
白衣少年一皱眉,掩不住气恼。在承接了天空中流星所传递的冥冥力量以后,本来已经筋疲力尽的他察觉到底下埋伏有人,以全力一击,却发现不过是两个好事窥探的半大孩子,精力耗损过度不说,背上还挨了狠狠一剑,居然那个女孩子,只是轻飘飘问一句:“你还好?”
更可气的,她问的时候还大皱其眉,很不耐烦、很迁就的样子,似乎这一切都是他自找的。
“要不要我砍你一剑试试?”他语速流利,十分纯熟,可是语调起平不分,颇为古怪,倒象是外国人学说话。态度傲慢,目下无尘。
刚才发生的一幕太过突然,瞬即转变,乱石阵里那群白衣人只看见华妍雪出剑,却没看清楚这一剑是否斫中了少年,听他这么一说,忙乱起来,十七八道愤怒的眼光朝着裴华射来。
华妍雪道:“嘿,你这人好不讲道理,不是你无端端冲下来,凶神恶霸似要取人性命,我会伤你么?”
更多怒目横视,对着裴华两人。
华妍雪从来天不怕地不怕,越有人挑衅她越来劲:“算你命好,我师弟没事,不然,哼,就不是斫你一剑这么简单了!”
少年看向她,仿佛这才看清了她,眉宇间闪过一缕惊愕,有一点点无法抑制的笑意在眼底深处闪烁:“躲躲闪闪,窥视别派练功,被发现了会怎么样?小丫头,没有家教的么?”
他年纪不大,一开口便居高临下教训人,显是一向养尊处优惯了的。裴旭蓝不想多事,拉了华妍雪一把:“我们好事冲动,不意冲犯尊驾,还请见谅。多谢兄台方才冒险相救。”
他一开口,白衣少年眼中些微笑意立时消散,双眼一翻,傲然向天:“既知犯忌,还不从速离开!”
裴旭蓝笑道:“是,是。小弟告辞。”
他俩与白衣少年擦肩而过,华妍雪忍不住回头再看,那人背后暗红的影子比之前越发扩大许多。她咬了咬唇,问裴旭蓝:“你怎么样,没受伤罢?”
“我没受伤,倒是那人受了伤。”裴旭蓝沉吟,“这群人来历不明,那些人看起来是其属下,你猜得出他的身份么?”
华妍雪不屑撇嘴:“装神弄鬼,谁知道他使什么鬼蜮伎俩!”
裴旭蓝微笑道:“那个是异域术法,我们不懂,但师傅说过,远古时代原本有些异术,只可惜年深月久而湮没,未必是甚么鬼蜮伎俩。”
停了一会,又道:“正因这样我才奇怪哪。你注意到那个人一头白发,还有他们的装束,这批人该是瑞芒人,却跑大离来施展异术,好不可怪。”
华妍雪道:“他是什么人,和我们无关。你好奇心怎地忽然这么重了,之前还教训我哪,无关清云之纠纷,决不介入。”
裴旭蓝笑道:“怎么说都是咱们窥测在先,他还救了我,你却又伤了他。是有点对不住人家呢。”
华妍雪沉着脸道:“烦死啦,有完没完!我不想提到这个人啦,阴阳怪气的,比冬天里的冰还冷!”
裴旭蓝不明白她为什么好端端生气起来,小妍从来都有着无穷好奇心,丁点大事都要追根究底,何况今晚发生的事情那么奇怪。但他素来惯着她,柔声道:“好好,不提了。小妍,咱们该回去了罢,赶在天亮之前溜进园去。”
华妍雪一甩手:“瞧你怕成这样,天亮以后回又怎么样?我偏不回!”
这当儿发起脾气来,无论说什么,都被她一句话呛回去,裴旭蓝委实摸不着头脑。他急着回去,还是觉得那帮白衣人诡异莫名,赶快离得越远越好,可是言语动辄得咎,只得默默无语。
流星少了,偶然一二星划破天幕,就象最后零落的烟花。
黎明前的黑暗笼罩了大地,只有华妍雪亮晶晶的双眸,忽然有难言悲伤。裴旭蓝凝视着她黑夜里柔美绝伦的面庞,一颗心便如春风里的杨柳,游曳不定。可是她在想什么?他猜不透她的心思,与这比他大了三个月的师姐朝夕同处,密行密语,一千多个日日夜夜,仍旧猜不破她一点沉沉心事。
手上一暖,却是华妍雪温软滑腻的手伸过来,“阿蓝。”她垂下眼睑,“你以后,不许那样。再不许把我推开,记得么?”
“我……”裴旭蓝脸红了,“小妍,我……”
“我会过意不去。”她道,“阿蓝,倘若你因此有什么闪失,我一辈子也不会原谅自己的。”
裴旭蓝一愣,苦笑起来,这样好强的女孩子……她是说,她有足够的能力,可以保护自己,并不想连累别人,哪怕这个“别人”,是他裴旭蓝。
犹记他俩初相见,他抱着她躲在荷池底下,带着她策马狂奔,那时候他们人在一起,心也在一起,如今长大了,她却说不要他为她付出,她和他,明明白白分出了彼此。
他在想,这是长大了的代价么?早知如此,但求不长大。
最后一颗流星燃烧起来,几乎照亮了西方半边天空,裴华都被吸引了过去,观看这最后一幕灿烂。
华妍雪分外幽寂的声音:“流星在宇宙间酝酿多少个千年,不知过往,不求将来,只为最终燃烧这一下,难道这便是冥冥中定下的宿命?”
“别这样。”裴旭蓝陡然明白了她的心事,“你一定会找到你的父母。”
华妍雪看了看他,低声说:“其实你——”
数声怒吼湮没了她的声音,划破黎明之前包容一切的黑暗和寂静。
风里,送来兵刃交接的激烈撞击。
裴华一惊而起,脱口叫出:“那个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