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草虫在振翅飞翔
明前茶
一连五天,卖草编昆虫的盲人青年,戴着墨镜,腋下夹着一张小竹凳,带着一根叮当作响的拐杖,慢悠悠走来,坐在楼下小学校门口,等待放晚学的孩子们。
第一天,学校的保安急匆匆出来,打算赶他走。马上就会有大量家长踩点拥来,开汽车的,骑助动车的,骑三轮的,骑自行车的,校门口纷乱杂沓,任何摊贩都有阻碍交通之嫌。但是,保安说完赶他离开的话,对方并不看着他应答,而是摸索着从地面摊开的编织袋上,托起一只草编蚱蜢,送到保安面前,说:“我看不见,这只草虫送给你,让我在这里摆摊好不好?我编好了这些草虫,它们只能青翠一两天,第三天就会萎黄。我就是想挣个晚饭钱,然后,让孩子们知道,螳螂与金蝉有啥区别,蝈蝈与蟋蟀有啥区别,见过我的草虫,孩子们再也不会把低飞的红蜻蜓当蝗虫看了。”
保安竟然被他说动了。他摸了摸蚱蜢身上交错编织的花纹和它精神抖擞的触须,默默地把这一半巴掌大的蚱蜢放回编织袋上,说:“你挪动两步,我带你过个马路,去中低年级的校区门口,把你交给那边的兄弟照顾。高年级的孩子五点才放学,天光都暗了,而且他们立刻就要去补习班,哪有工夫打量你的草虫。”
青年就重新背上那一捆棕榈叶,跟着保安去了。两个校区隔着一个十字路口,呈对角线分布。果然,盲青年听到,两边的校区孩子们放学的声响都不一样,中低年级的校区,孩子们追逐笑闹的声浪,像喷泉一样出其不意地冒出来,刺激着他的耳朵。两边校区的镂空围墙上,一样开放着蔷薇花和金银花,同样可以听到逐花而至的蜜蜂在嘤嘤嗡嗡作响,然而,翕动鼻子,可以发现中低年级校区这边的花气更加浓郁。难道藤本花卉,也会感染孩子的快乐并开出更多的花来吗?
在校门口卖草虫的生意,比青年想象的要好。出乎他意料的是,大部分家长并不想买已经编织好的草虫,哪怕他说,买现成的可八折优惠,家长也不为所动。家长说:“孩子的作文一向写得呆板无趣,好不容易见到你这种非遗手艺,当然要从头到尾录一段视频。你能一面编结,一面告诉我的孩子,这种草叶叫什么,这种编织的手法叫什么吗?”
青年心中涌上了对城里人的怜悯,在乡间,这不是什么非遗项目,而是大人随手拿来哄孩子的手艺呀。棕榈叶,蒲葵叶,小麦叶,竹叶,赶上什么用什么,而每一位乡间的壮劳力,都是从淘气少年长成的,他们知道雄蝈蝈如何摩擦前翅,发出“呱呱”的声音,他们知道蜻蜓的复眼如何鼓突,这种由2万多只单眼组成的大眼睛,可以令蜻蜓不用转头就能眼观八方。没有一个乡下孩子会搞不清螳螂与蝗虫的区别,它们切割叶片的“大刀”(即前翅)不一样,网状翅脉不一样,咀嚼式口器也不一样,这都是显而易见的事。对此,用网兜捕过蜻蜓、用笼子装过蝈蝈的乡下少年都明白得很,他们甚至能辨别鸣虫的鸣声,哪些是为了求偶,哪些是为了聚会,哪些是为了警告,哪些纯粹是因为饮到花露、迎来一阵舒适的微风时,表达的刹那欢愉。
青年一边编虫子,一边噘起嘴唇,惟妙惟肖地模仿虫鸣的声音,孩子们在他摊位前蹲成了一个圈。天真无邪的小男孩说:“叔叔,你眼睛啥时候看不见的呀?你都看不见蜻蜓,为啥能编出它们?”
青年手上的动作顿了顿,他不再炫耀他的口技了,一阵湿漉漉的忧伤伴随着折叠叶片时棕榈叶留在手指上的气息,静悄悄地笼罩了他。他想了想,说了实话:“我十岁的时候,生了一场重病,医生说,我将在五年之内全盲。为了我能多留下一点对这个世界的印象,我爸爸关了村里的小卖部,尽可能带我在求医路上,多看看这个世界。草编的昆虫与雀鸟,就是我爸教的。好多人劝我爸别教这些没用的玩意,赶紧让我去学按摩,他们觉得按摩是盲孩子唯一的出路。我爸不这么觉得,他认为我的触觉很好,空间感和逻辑性很强,我更需要自由创作的快乐。”
准备买草虫的家长吐露出担忧:“可是,编织草虫挣得并不多,你生活难道没有压力吗?”青年微笑着说,他其实已经找到工作了。他既能用草叶编织昆虫与动物,还能用纸编织恐龙、火烈鸟、阿拉斯加棕熊,连鬣蜥身上的鳞片与长尾巴也能编织得栩栩如生。他不仅签约了一家运营成熟的公号,为他们拍摄手作视频;更厉害的是,有些科幻电影筹备时导演需要想象、计算动物角色的身材比例、运动力量等数据,电脑设计的特效是否精确正有赖于计算的精密,而他有一种特殊的本事,能把导演想象中的动物编织出来,并且精确计算其头尾四肢的比例,以及每一块肌肉发力时的线条比例。
买草虫的家长又不免困惑:那你何必还要来校门口卖草虫呢?
青年微笑道:触摸真实的草叶让我更容易找到灵感。而且,您不觉得在这会儿来到学校门口,与孩子在一起是最愉快的时光吗?到处都是草香花香,蜜蜂被花粉搞得醉醺醺的,红蜻蜓在五米高的地方拍翅低飞。您闭上眼闻闻,一年中最好的时光就是在这几天了,千万不要错过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