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过朱店,走过我自己-1
天坳,那条街
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
我是在文革的尾巴上开始上小学的,所以很迟才接触唐诗,甚至最初接触唐诗时,竟然不知道唐诗是古人写的。我学的第一首唐诗就是王之涣的那首《登鹳雀楼》,为了这个作者和诗题,我研究了很久,一度以为,这是我们小学旁边那个叫做“王个破罐子塆”的讨饭子陈焕写的,你瞧这一组名称:王之涣和陈焕多接近,王之涣可能就是王个破罐子塆的陈焕;鹳雀楼和王个破罐子塆多接近,鹳雀楼垮了,就可以叫它为破罐子了。
别人有没有过这种望文生义和胡乱联想的经历,我不知道,反正我是经常有的。儿时的错误解读得不到正确的引导,会形成惯性的;到了中学,读到韩愈的那首《早春呈水部张十八员外》,头两句就让我误解了:韩愈老先生写的是天坳街上吧?!
天坳,是我们刘家塆人习惯上对铁路坳的叫法。叫它铁路,觉得把它叫大了,因为铁路作为一个行政村包括了从铁路坳到寅卯山脚下的七八个塆子;叫铁路坳,就多了一个字,嫌它麻烦;就叫铁坳吧,铁坳,跟天坳,在口语里说快一点几乎一样。于是,铁路坳在刘家塆人嘴里就是天坳了。
天坳有一条贯穿南北的街,大多数房屋靠山而建,坐西朝东,叫做上街,上街有两位名气很大的韩老师,年轻一点的韩老师在浠水一中主持工作时,曾经把浠水一中带到了黄冈的前列;上街的北段,对面也有几户人家,背东朝西,他们的屋后是田畈,没有靠山,地势较低,当然是下街了,天坳下街住着一家姓胡的人家,出了好几位胡老师,浠水教育局几十年前的一位姓胡的领导的就是他们家的。天坳有街,自然就叫天坳街,可不就是“天街”?
“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在我儿时的记忆里,天坳街上有石板路,长长的上街有,短短的下街也有。石板路,天干的时候,少有灰尘;下雨的时候,不见泥泞,因为泥泞少,总觉得在刘家塆下过的一场大雨,到了天坳街上,似乎只是淅淅沥沥的一场小雨。这大概就是“天街小雨润如酥”的意思吧?连天都眷顾这条街,不叫它“天街”行么?!
其实自从有了行政区划以来,刘家塆和天坳街分属两个不同的公社(乡镇),天坳街属于朱店,刘家塆属于南凉。刘家塆距离朱店四里地,距离南凉(细王坳)五里地,刘家塆跟着南凉曾先后纳入到汪岗和三店两个大乡里,刘家塆距离汪岗十五里地,距离三店十里地;我至今也没整明白,刘家塆为什么从未划入近到只有四里地的朱店的范畴??
但是这并不妨碍刘家塆人的向心力朝着朱店,不妨碍刘家塆人从开裆裤时代就开始跟天坳街上的同龄人纠缠不清。小时候,玩打仗游戏,天坳街上的孩子从来就是我们的假想敌,日子一久,大家就勾肩搭背不分你我了。比如天坳的韩建华成了我同学,韩小林成了我堂妹夫。刘家塆跟天坳街本就是一道山梁两边的两个自然村,不存在心理上的任何界限。
比如说那所铁路中学(1980年更名为铁路坳中心学校)吧,恰如其分地处在刘家塆和天坳街的交点上,是五十年代由天坳街和刘家塆共同出人出力一砖一瓦地建起来的!文化革命前的十多年,刘家塆的初中毕业生都是从这里“出窑”的;比我大一到五岁的刘家塆的六零后,也都是在这里读初中。从我开始乃至以后的孩子,才逐渐分流到黑鼠庙去了。刘家塆和天坳街上世代为邻,有了这所学校以后,至少有三代人有过同学关系,我父亲和天坳街上的韩靖安老师(天坳上街年长一点的韩老师)就是一直同学到浠水师范的,甚至后来1963年春下放,1984年恢复公职,两人的人生轨迹都是极其相似的。
天坳街上有一家合作化时期开的合作社,一直到1980年代,它都是朱店供销社设在天坳街上的代销店,经营着日用生活的小百货。但它又不像代销店,它是那种高大的两层木结构的复式建筑,所以它在天坳人和刘家塆人的眼里,依然是“合作社”。据说天坳街合作社是旧社会的典当行改的,只要看看它那宽大的店面,老式的柜台,觉得这说法可信度很高。
刘家塆人生活必须的油盐酱醋,主要来自天坳街上的这家合作社。它造就了刘家塆人对天坳街的一种天然的心理依赖。我不记得跟着大人去合作社买过多少日用品,我却记得我积攒了好久的零花钱拿到这里买了两本连环画,一本是《小马过河》,彩印版的,七分钱;一本是《小英雄雨来》,速写版的,一角二分钱。我曾拿这两本连环画跟别人换过好些小人书看,《金光大道》、《艳阳天》、《沙家浜》等都是那时候看的。后来在县城新华书店看到爱书的孩子们席地而坐,那情景跟我们小时候蹲在天坳街合作社的柜台下翻看连环画是一模一样的。
1979年,嗅觉灵敏的天坳人已开始干起了个体,在上下街交汇的三岔路口(分别朝向上畈、李家营、张俞头)建起一家熟食铺子,经营馒头、油条等熟食,也卖些黄瓜、西红柿等即可当菜也可当果子生吃的东西。我记得第一任掌柜是一个叫做韩宗奇的老伯,很会讲笑话,来买吃的人听他讲东道西,乐呵呵地就把钱给了他。没现钱,可以拿米换,拿谷换。我曾偷过家里的半斤粮票到韩老伯的熟食铺里换了五个西红柿,那大概是我平生第一口吃西红柿,很不习惯它的味道,后来分给别人吃了。
1980年我在铁路中心学校念过一年书,白莲河西干渠的一条毛支渠绕着学校的围墙向北流去。学校食堂里为路远的的同学提供蒸饭服务,每天上午最后十分钟,会有一个班轮值去食堂端饭,食堂的周师傅从高高的木甑里端出饭钵,学生在下边接着,分班级摆好,凉着。下课铃响过后,各人来领自己的饭钵,蹲在校内外的各个角落里吃,吃完了,就着渠道里的活水洗干净饭钵。我最喜欢去食堂劳动,因为搬完饭钵,我就不回教室,直接回家吃午饭去了。
1980年的学校,劳动课还很多。学校外边有很大一块油菜基地要种;学校的后山是一大片杉树苗床,给它们培土施肥也是劳动内容;学校的围墙是50年代的夯土墙,逐年逐段在崩溃,所以到处捡来砖石,修补围墙也是劳动功课之一。我至今还记得家住上畈的占有本同学带着我们去他们塆里,搬来牛栏中的石头,修砌学校围墙的事。
我每次读到郭沫若那首诗《天上的街市》,总被他这两句诗打动:
远远的街灯明了, 好像闪着无数的明星。
天上的明星现了,好像点着无数的街灯。
天坳街自古以来是一段热闹的交通要道,街上本没有街灯(路灯),可是无论上街还是下街,总有几户起早贪黑的勤快人家,他们的灯光从窗户纸或者门缝里透出来,或明或暗,闪闪烁烁,照着赶路人长长的影子,也增添了赶路人长长的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