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与土地

父亲是农民的儿子,他对土地有深厚的感情,他从不否认自己是农村人;如果有人说他文化革命前的师范生,是“知识分子”,他反倒觉得不自在。其实,他是很接地气的。

父亲说,1962年春,即将师范毕业时,接到学校通知:由于国家困难,政府没办法给你们分配工作,只能回乡务农。有同学当即就崩溃了,此后几十年都没能够恢复正常,并因此错过了1984年恢复公职的机会。父亲接到下放的通知,收拾行李,很平静地回家了。他深信,农村可能缺很多东西,唯独不缺土地,有土地就有生活的空间和发展的机会。回到扒锄港(文革中叫红星大队)后,父亲从大队团支部书记做起,有先后做过小队会计、生产队长、小学校长,每一样都干得挺踏实,从不觉得自己被谁亏欠了。

做生产队长那两年,父亲也才25岁上下,有的是战天斗地的冲劲。母亲说在那两年时间里,父亲是做过一些事情的。

那时候白莲河西干渠的一条支渠刚好修通,从南面到东面再到北面绕着刘塆走出了一个大半圆的弧线,解决了很多旱地的灌溉问题。渠道经过茅屋山,茅屋山东面的陈家大塘自解放以来快20年没有放干过,为的是保证塘岸外的水田的灌溉;有了渠道,父亲做了个大胆决定:给陈家大塘抽水!取塘泥,清塘底!陈家大塘又大又深,足足抽了三天才见底。20年才干一次塘本已是刘塆史上的一件大事;抽干后,捞起了好多十多斤以上的大鱼,又是大喜事;20年沉睡塘底的淤泥解决了好多旱地的堆肥问题,局部改善了这些旱地的土质,也可以算是件大好事。

茅屋山东边的陈家大塘干了,茅屋山西边的王塘也在渠道之下,它的蓄水灌溉功能已无实际意义,在父亲当队长的那两年,它被填平了,改建成近五亩的水稻良田。渠道所经之处,灌溉得到改善,很多原来的旱地陆续改造成水田了,导致刘塆的旱地锐减,学习“大寨精神”向荒山要地成了不二的选择。也就是在那两年改田造地的过程中,父亲事事要走在前头,抢挑重担,身板瘦小的父亲右肩胛骨压伤了,咬着牙弓着背他也没卸下肩上的担子。因此落下后遗症,不到三十岁,右后背高出左后背,形成了偏驼背。还落下了一个“刘驼子”的外号。

父亲做小学校长的头几年,文化革命的运动还在继续,父亲觉得当时的教育方针提出的“为工农兵服务,走与生产劳动相结合的道路”是学校生存之计!因此,红星小学不仅在校舍四周有劳动园地,还在刘塆、江塆、龙头塆开辟了试验田(地),学生伢儿读书不一定成绩要好,但是种田种地的基本技能是一定要学一些的。

吃大锅饭的时候,父亲为了让那些辍学的孩子回学校,跟人家父母理论,常听人数落父亲:你个书呆子,不懂耕田种地,不晓得工分难挣!扒锄港在1982年分田到户,父亲是民办教师,当然也有自己的田地。所以,每天忙完学校的事情,回到家里,就赶着牛扛着犁下田畈了。这成了刘塆一道不协调的风景:别人家从田地里收工的时候,父亲带着我们放学回家的兄弟姐妹们下地干活儿。这时候我才发现父亲并不是别人所谓的“书呆子”,他架牛耕田耙地,犁得深、耙得匀,根本就是一个好把式!

父亲懂得农业生产不是春播秋收那么简单,在田间管理上花多少工夫才会换来多少收成。分田到户后,在别人看来是自由支配的时间多了,在我们家却是更忙碌了!家里全天种田的只有母亲和姐姐,父亲、我和弟弟妹妹则是利用放学之余的时间去田间劳动的。所以每天黄昏我们仨孩子在父亲带领下从田畈回来时,别人家的麻将桌已经响得稀里哗啦了。

有时候忙得累了困了,也抱怨父亲,能不能少种点田,或者学人家种懒田?父亲说,生在农村,就是吃土里的,你不对土地好,它就不会拿好收成给你!他这话是真的很对,每年夏收、秋收,我家田地里的收成不输给别家、甚至比人家高产的时候,我们真的有一种收获劳动成果的自豪和喜悦。曾经在别的场合听人引用爱因斯坦的名言:“人与人的差异在于业余时间。”我觉得用来概括父亲带着我们种田的那几年的生活,特别贴切。

父亲1984年恢复公职,按照组织上的规定他的责任田必须退还给集体;他是主持工作的校长,他很难像别的半边户那样每天抽时间回家种田了;1990年前后,我和弟弟妹妹的田也陆续被集体收回了,只剩下母亲一个人的田了;父亲决定把那一亩三分地转让给亲戚去种,自己带着母亲住到单位里去了。父亲从此没田可种了。但是他并没有因此离开过土地半步。

1992年春节期间,我们一帮同来杭州工作的浠水籍老乡相约到三店教育组鲁小燕老师的家里小聚,鲁叔叔(鲁小燕的爸爸)指着院子后边一大块菜地说:“瞧见没有,这是你爸来教育组之后开辟的,现在单位里吃自己种的菜都吃不完,休息天大家还能带点回去分享给隔壁左右的邻居们。”

1998年春节期间,我到父亲的新单位朱店中学过年。父亲的住所是学校新建的教师公寓里一楼最西边的那一套三居室。父亲说,这里好,接地气!还打开南面的阳台让我看,原来阳台外正对着一条塘堰,已被父亲种上了梅花树、石榴树、栀子花;在树与花的空隙里,是绿意盎然的蔬菜地!

2002年夏初,父亲来杭州治病,每次从肿瘤医院放疗结束后,他都是直接回到我的家里。有一天忽然回来很迟,我以为病情有变,生怕发生什么意外;父亲却满脸笑意,说是刚刚在小区外散步,发现南大门附近有好大一片拆迁后无人管的菜地,弃置了太可惜,我可以用它种很多东西。我赶紧制止他:医生说过您要减少日晒风吹,多在家静养,别想种菜的事好吗?等您康复了,我们再种菜不迟!

父亲不再坚持,但是我看得出他满脸的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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