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年少】第十二章 昨夜微霜初渡河·制琴
第二天是个雨雪霏霏、阴霾不放的日子。华妍雪胆怯,硬拉旭蓝一起过去她的房间。
窗格,微微打开了一条缝。枕上打湿一片。
“昨天就开着了吧?”他笑着,过去把窗关上。“你真是个小糊涂。”
华妍雪瞧着那打湿了的一片,几乎又要颤抖起来。
让裴旭蓝代请假,只说身子不好,冒雨匆匆向冰衍院而去。
到了熟悉的冰衍院门前,却徘徊踯躅。
索性,坐在一株银杏底下,抱着肩,看着那块“冰衍院”匾额。
虽然,一开始找她,是为了“冰衍”两个字,但是等到发现了她,是那样由衷爱她,仰慕她,这两个字为何在芷蕾玉璧上出现,从此未加深思。
而书写这方匾额的人,和自己究竟牵缠着怎样的瓜葛呢?似有,而绝无。
若说是真心关爱,可也总是有意无意露出一种疑惑的疏远,隔开千尺鸿沟,不能跨越;若说不爱,却又如此眷顾,如此爱护,如此耐心教导诲人不倦。种种无微不至的关切,难道竟是假的,是看在某一个她所未晓的原因才做的吗?
雨雪纷纷,落在身上。妍雪没有任何雨具,未戴雪帽,雪花片片落在头上、脸上、手上、身上,被体温的热气融化成一片水气,与淋落的雨点汇集,逼出更深寒意。
半晌,冰衍院悄没半点声息,仿佛那里面并不住着人似的。
华妍雪担惊起来,终于上前,拍门大叫:“翠合!翠合姐姐!”
叫了半天,看院子的小丫头方来开了门,满脸诧异:“华姑娘,你怎的这么早来了?”
华妍雪急急问:“慧姨呢?”
小丫头迷惘道:“我不知道啊,我——”
华妍雪冲上楼,无人。
下楼奔入雨中,不顾一切向幽绝谷奔去。
百花凋尽,茅屋门掩。唯有自上而下的瀑布,在清泠雨声中,亘古不变直下深壑。
“慧姨!慧姨!——慧姨!你在哪儿?”
妍雪忍不住,失声大叫起来,热泪滚滚,滚落面颊,与雨水交融,奔走冲突,宛若失路羔羊。
不,不,不管慧姨是为着什么才着意眷顾,她只要她在身边,就算她象昨日那样,板了脸,骂几句,甚至打几下,都心甘情愿。只是,不要忽然不见了她!
再度冲回冰衍院,翠合笑脸相迎,看见华妍雪一脸泪雨,身上湿透,不免一愕:“华姑娘,又出什么事了?”
她如此平静,平静得仿佛从来也没有发生过异常的事。妍雪倒懵了,满怀希翼地问:“慧姨呢?她在哪里?”
翠合忍笑向内一指:“在后面,你看看去。”
在后院?竟在后院?——突如其来的惊喜,华妍雪几乎不能直立。
“我以为……”
“以为什么?”翠合笑问,“还是先抹一抹水,夫人见了,又要心疼了。姑娘,总是不爱惜自己。”
华妍雪傻傻地任由摆布,撑起一把油纸伞,送至后院廊下。
那人儿背向着她,忙碌着。——还是那一衣素淡,旧影如昨,竟有失而复得、全不真实的一阵恍惚。
热流涌上鼻端,冷热交汇,酸酸的,不合时宜地打了个喷嚏,有些尴尬地捂住了口。
沈慧薇转回了头,平静微笑:“小妍,你来了。”
她身边一大堆木材,带着青葱而新鲜的湿气,有些树叶尚未剥离。华妍雪明白了翠合忍笑的原因,不信地问:“你去山上?——打柴?”
沈慧薇笑道:“你那么爱琴,外面选的,如非巧合未必便好,咱们连云岭深麓却有佳木。我早想着帮你做一架,只是向无闲适之日,气候亦不相宜。小妍,你来看,琴的用料,很有讲究,非得好好挑选不可得。……”
她比别日分外话多,不绝地说了许久,华妍雪只不可思议地看着她。
她温颜微笑:“怎么啦?”
“慧姨,我不乖,脾气又坏,不听你的话,又气你。你为什么对我这样好法?”
她只笑,柔和地说:“慧姨很希望你听话。”
她忽然之间便沉默了,自管忙碌。
“还疼吗?”华妍雪摸摸她的背,触电似缩回。
她笑着摇了摇头。
“慧姨,慧姨……”
“嗯?”她未在意,只微笑答应。
“我错了。”
华妍雪慢慢地说,自小到大,这是第一次向人认错,每字有如千钧之重,滚在舌尖吐不出来。
“慧姨,是我错了。”
“小妍……”
“小妍错了,小妍太任性,害你操心,又受苦。小妍发誓:以后再也不惹你生气,再也不会连累慧姨受苦。”
沈慧薇搂她入怀,柔声道:“好孩子,慧姨从没怪过你……”
华妍雪伏在她怀里,不肯抬头:“慧姨,刚才我好怕,怕你失踪了,不要我了。”
沈慧薇抚着此刻看起来可怜复可爱的小女孩的柔软黑发,缓缓说道:“小妍,我有几句话,你听得进便听,听不进……唉,那也无妨,你总会慢慢长大的。”
妍雪抱得她更紧些,道:“慧姨,小妍听你的。”
沈慧薇微笑,道:“人生中,总有无数委屈,无数折难,和无数意料之外的变故。你如今在清云园,是在一个大环境中,要在大环境中学会成长,需懂得压制一些。遇事一味以硬碰硬,到头来难免不吃亏。”
“可是,”女孩子迷茫地问,“什么事儿都尽着忍让、退缩,不去据理力争,岂非失去的更多?”
沈慧薇道:“得一心安即可。”
华妍雪摇摇头:“不,慧姨,你别生气,……我还是不大懂呢。我不争个是非明白,便不能心安。”
沈慧薇注视着她的眼睛,温和的眼神里闪过一丝别样波动,柔声说:“嗯,争个是非明白,那也不错,但很多事情,本来就难以辨白是非,要是一个人错了,你和她以错对错,自己也就立身不正。你性情天生就很冲动,我只希望你,但凡在做一件事,先想一想,你去纠正偏失呢,还是去火上浇油。”
华妍雪似懂非懂,可是慧姨并不在意她昨天的冲撞,这是显然的了,她为她做琴,所教导的,也无非是担心她吃亏。她心情募然轻松起来,霎霎眼,顽皮笑道:“慧姨,你小时候,莫不是有人这样教你,还是你天生就这么的……老气横秋?”
沈慧薇绝没料到有这么一句话问,有些啼笑皆非,想了想方道:“慧姨少时极苦,倘若那时的沈慧薇,就象如今的华妍雪,便有十条、二十条性命都完结啦。”
华妍雪吐了吐舌:“就是因慧姨少时受了苦,才会象现在这样逆来顺受呢。加在你身上的,明明很不公平,你也不反对。否则,以你前帮主的身份,怎么都不能被她们欺辱啊。”
沈慧薇苦笑:“这孩子,才说听话的呢,怎么又绕回去了?……我也不是什么前帮主,一个待罪之人而已。”
她抬头向着天空,自语般喃喃说道,“也许吧,你说得对了,我是没用,是逆来顺受。我护不了你,护不了自己,更护不了……”她说不下去了,眉尖微蹙,仿佛压制着心底被无意中撩拨起来的极端痛楚,眼里闪过一片萧索。
更护不了……谁?她浑身缟素的模样,陡然又在妍雪心湖间划过。
“慧姨,假如,”她鼓足了勇气来问,“假如我不是你想的,……我不是你关心的那人的女儿,你还会这样对我吗?”
沈慧薇微笑说道:“冥冥中自有安排,小妍,我们今天不知道的一切,将来总有一天自然而然水落石出。”
华妍雪固执地问:“而结果,真非你所想呢?”
她低下头去,拒绝回答。
华妍雪看着她忙忙碌碌,心想:“如果只有那样才会让她开心,我最好便是她想的那样。……倘若不是,我便帮她寻了她关心的那个人来,如此,她也会开心的,我既帮她找到了人,她也就会一直这样待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