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里有活儿的匠人

很多人把老师称为“教书匠”,于是有人以为这是对教师的贬低。我不这样看。
你看看哈,学手艺的,满三年了,出师了,可以独立操业了,手上的活儿干得不错了,小有名气了,甚至可以带徒弟了,这才配得上叫做“匠”。比如,铁匠、木匠、篾匠、铜匠、漆匠、砌匠、泥匠、瓦匠、盖匠、弹匠,都得有一手绝活儿。否则,你干活一辈子也没出息,人家宁肯客气地在你的姓氏后头加一个“师傅”,也不会把你归到匠人之列。

铁匠,无疑是打铁的。别以为铁匠都是五大三粗的,精瘦的、白净的铁匠都有,只是农村人喜欢那些黑里透红长的粗犷的铁匠,所以这活儿在如今的农村几近失传。我有个堂姐夫,中学毕业后一直跟着我们那一块有名的陈铁匠学打铁,一直没出师。不是他学不会,是因为他长得太斯文,咋一看跟城里人似的,乡下人接受不了。陈铁匠后来老了,很少打铁,非得他出山烧炉子的话,他也不叫别的帮手,就叫我那堂姐夫来搭伙,一起干几天——其实我堂姐夫这时候早已是吃皇粮的公家人了。陈铁匠一直认为,他的这个没出师的白净徒弟,是能够成为匠人的,是环境不让他在铁砧上出人头地罢了。

不是所有做木工活儿的人都可以成为木匠的。木匠专指那些做木制手工家具特别好的师傅,他们还有一个雅号“博士”。木匠不砍树,那是粗活,他不屑于动手;木匠不拉大锯,那是初活儿,有他的徒弟干着;木匠从不使用买来的尺子,他有一个自制的专用的三角尺(没有斜边的那种);木匠有一个墨盒,有各式各样的凿子,有一把别人碰不得的斧子,有几片疏密各异的锯片,有自制的各种型号的钻头,还有一组别人看不懂的刨子。木匠做活儿不全仗着手上的家伙,我有个远房舅舅就是木匠,我见过他拿着一股粗粗的纳鞋底的棉索,缠在一段直直的细木头上快速来回摩挲,居然做出来了窗户栏杆上的“葫芦”头来——放在今天,再高级的木工,给他再高级别的待遇,他手上是出不了这活儿的。

跟木匠不同,蔑匠轻易不叫他的徒弟做第一道初活儿的。谁家要做箩筐、簸箕、米筛、竹床、凉席了,请来篾匠,主人只要跟他说清意图,接下来,到竹园挑竹子、斫枝、去梢、刮皮、批片、提青等一干工序,都是篾匠自己干的,只等一切就绪,编筐、织席等无需动脑的活儿才是徒弟插得上手的。空口无凭,只需到今天的超市、商场走一遭,看看那些五花八门的竹席子,几乎再也找不到那种细密柔软平滑的编织竹席了,清一色机制席子(这种席子,厚重,反面还得棉纱线做底衬,工序简单、工艺粗糙、耗材耗料),还死贵!

砌匠、泥匠、盖匠,是老底子造房子少不得的三种匠人。砌匠需懂得风水,他的职责简而言之叫做“检屋脚”,也就是:负责帮助人选好地基,并监督人们挖地基、顺场子,关键的是他还负责将一幢房屋的地基的砖石填埋好、房屋的纵横轮廓砌筑好。泥匠自然不是和泥的,而是在砌匠的基础上用泥将砖坯垒起来,将房子的四面墙体完成,泥不是水泥,而是就地在田里践踏出来的粘土,砖也不是烧制的红砖,而是粘土夹草筋的土胚砖;即便如此粗陋的材料,砌匠凭着一双巧手能把他们组合成各种有用的土胚墙,有挑梁用的山墙,有房屋之间分布格局用的烫壁,有房前屋后的罗檐,何时用单砖,何时用夹砖,谁家用不起夹砖,谁家决不能用单砖,泥匠心里亮堂。盖匠的作用是给房子加顶:上梁、铺檩、盖瓦,要做到滴水不漏。好的盖匠有个好习惯,新屋造成后,三年内,他必定每年春上来一次,帮助人翻瓦,也叫“检屋”,一定帮你把屋瓦调整到最好状态,不叫你住进新屋,却受不了春雨。另外,必须要说的是,瓦匠不等同于造屋的盖匠,瓦匠其实是瓦窑里制瓦的匠人,他整天跟窑泥、转台、泥胚打交道,他那套活儿比造房子更细腻。

我家隔壁村铁路坳的江叔家是远近闻名的弹匠世家,方圆几十里地的棉花胎都是他们家弹的。我不知道弹匠的奥妙,只记得小时候家里要弹棉花了,弹匠的弯弯的大弹弓背在他背上,拿一个大纺锤,弹奏出很动听的声音和很和谐的节奏。等到他收工回去了,我家就多出几床热乎乎的新棉被来。

我很少见过铜匠,差不多就两次,都是在我伯父家。我伯父家旧社会置了些田产,家用的器具里有些是铜的,到了新社会也舍不得扔。第一次是他家的铜锁坏了,叫了个铜奖来修,铜匠说这锁别看简单,一不容易坏,而不会被贼撬开;第二次是伯父家的铜面盆破了个“砂眼”,又叫铜匠来修。因为铜盆用别的材料修不好,必须得以铜补铜。那铜匠是个干瘪老头,带着个胶布缠脚的老花镜,抽着自卷的纸烟,脸孔蜡黄,跟铜盆底面的颜色差不多。就见过那么两次,却记得他的样子,如此清晰。

漆匠,我只是听说过,从未见过,小时候有人家做家具,涂油漆的不叫漆匠,只叫油漆师傅。

凡匠人,必然有别人比不了的地方,所以用到他的地方也自然非他莫属了。所谓“匠心独运”大概也有这么个意思吧。又到了年过月尽外出谋生的日子,城里的劳务市场早已人头攒动,但是那些身怀绝技的“匠人”大都不会凑这个热闹,他们一定有自己固定的或者长期的“高就”之所,所谓“一技成天下行”“一招鲜吃遍天”是一定有道理的。

回到本文开头,如果一个人教书真的到了“教书匠”的份上,那他真的是读书的孩子的福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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