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蕉窗梦呓】探春的“期男情结”
《红楼梦》第五十五回“辱亲女愚妾争闲气”,有一段反映探春与赵姨娘矛盾的长篇对话,引文如下:
忽见赵姨娘进来,李纨探春忙让坐,赵姨娘开口便说道:“这屋里的人都踩下我的头去还罢了。姑娘你也想一想,该替我出气才是。”一面说,一面眼泪鼻涕哭起来,探春忙道"姨娘这话娘说谁,我竟不解,谁踩姨娘的头?说出来我替姨娘出气。"赵姨娘道:“姑娘现踩我,我告诉谁!"探春听说,忙站起来说道“我并不敢。”李纨也站起来劝。赵姨娘道:“你们请坐下,听我说。我这屋里熬油似的熬了这么大年纪,又有你和你兄弟,这会子连袭人都不如了,我还有什么脸?连你也没有脸?别说我了!”探春笑道;“原来为这个,我说我并不敢犯法违理。”一面便坐了,拿帐翻与赵姨娘看,又念与他听,又说道:“这是祖宗手里旧规矩,人人都依着,偏我改了不成?也不但袭人,将来环儿收了外头的,自然也是同袭人一样,这原不是什么争大争小的事,讲不到有脸没脸的话上,他是太太的双才,我是按着旧规矩办。说办的好,领袓宗的恩典、太太的恩典,若说办的不均,那是他糊涂不知福,也只好凭他抱怨去。太太连房子赏了人 ,我有什么有脸之处;一文不赏,我也没什么没脸之处,依我说,太太不在家,姨娘安静些养神罢了,何苦只要操心。太太满心疼我,因姨娘每每生事,几次寒心,我但凡是个男人,可以出得去,我必早走了,立一番事业,那时自有我一番道理。偏我是女孩儿家,一句多话也没有我乱说的,太太满心里都知道。如今因看重我,才叫我照管家务,还没有做一件好事,姨娘倒先来作践我。倘或太太知道了,怕我为难不叫我管,那才正经没脸,连姨娘也真没脸!”一面说,一面不禁流下泪来。赵姨娘没了别话答对,便说道:“太太疼你,你越发拉扯拉扯我们。你只顾讨太太的疼,就把我们忘了。”探春道:“我怎么忘了?叫我怎么拉扯? 这也问你们各人,那一个主子不疼出力得用的人?那一个好人用人拉扯的?”李纨在旁只管劝说:“姨娘别生气。也怨不得姑娘,他满心里要拉扯,口里怎么说得出来。”探春忙道:“这大嫂子也糊涂了。我拉扯谁?谁家姑娘们拉扯奴才了?他们的好歹,你们该知道,与我什么相干。”赵姨娘气的问道:“谁叫你拉扯别人去了?你不当家我也不来问你。你如今现说一是一,说二是二。如今你舅舅死了,你多给了二三十再银子,难道太太就不依你?分明太太是好太太,都是你们尖酸刻薄,可惜太太有恩无处使。姑娘放心,这也使不着你的银子,明儿等出了阁,我还想你额外照看赵家呢。如今没有长羽毛,就忘了根本,只栋高技儿飞去了!”探春没听完,已气的脸白气噎,抽抽咽咽的一面哭,一面问道:“谁是我舅舅?我舅舅年下才升了九省检点,那里又跑出一个舅舅来?我倒素习按理尊敬,越发敬出这些亲戚来了。既这么说,环儿出去为什么赵国基又站起来,又跟他上学?为什么不拿舅舅的款来?何苦来,谁不知道我是姨娘养的,必要过两三个月寻出由头来,彻底来翻腾一阵,生怕人不知道,故意的表白表白。也不知谁给谁没脸?幸亏我还明白,但凡糊涂不知理的,早急了。”李纨急的只管劝,赵姨娘只管还唠叨。
尽管引文太长,但这一段文字独立成章,集中反映了探春母女的矛盾冲突,集中表现了探春诸多敏感话题,是了解探春的切入点,也是研究探春的焦点所在。我们从这段母女的长篇对话中,还是可以读出探春之悲凉的,不然探春何以“一面说,一面不禁滚下泪来”呢。
那么探春之悲又是什么呢?我们认为是探春的“期男情结!”
“我但凡是个男人,可以出得去,我必早走了,立一番事业,那时自有我一番道理。”
这个“期男情结”成为探春之悲的核心。曹雪芹称探春“才自精明志自高。”
探春首倡组建诗社,“孰谓莲社之雄才,独许须眉?直以东山之雅会,让余脂粉。”
探春兴利除弊,在大观园推行责任承包。连脂粉队里的英雄王熙风都佩服探春,“他又比我知书识字,更厉害一层了。”
红学专家王昆仑更是高度评价探春:“大观园中唯一具备政治风度的女性是探春,她是行将没落的侯门闺秀中的一个改革者。”探春具备了男人的才华和气质,也就有了“期男情结”的潜质和条件。事实上,探春之所以有强烈的“期男情结”,更深层的原因在于她的庶出地位。正因为庶出,她更加自卑,也更加努力。正因为庶出,社会对她是另眼相看的。在宗法制度中,嫡庶尊卑是一种客观存在的事实,也是完全符合封建礼法的。正如贾环所说:“我拿什么比宝玉呢?你们怕他,都和他好,都欺负我不是太太养的。”有一次凤姐与平儿谈论探春,凤姐说道:“好,好,好,好个三姑娘!我说她不错。只可惜她命薄,没托生在太太肚里。”连家奴兴儿也叹息探春:“可惜不是太太养的。”在抄检大观园时,王善保家的敢于对探春动手动脚,不也是欺她是庶出吗?所以探春对赵姨娘说:“何苦来,谁不知道我是姨娘养的,必要过两三个月寻出由头来,彻底来翻腾一阵,生怕人不知道,故意的表白表白。”庶出成为探春的硬伤,赵姨娘偏又喜欢揭起这块伤疤,母女岂能没有矛盾呢?
对于探春和赵姨娘的矛盾,有人批评探春不讲人情事故,连亲娘都这那么绝情。季新的批评最具代表性:”观其对赵姨娘论赵国基事,陈义何尝不正?而辞气之间,凌厉锋利,绝无天性,真令人发指。为维护自己之地位计,而不顾其母,至于如此,真无人心者。”也有爱护维护探春的人,替探春进行辩护,一是说探春的做法符合封建礼法和宗法制度,二是因为赵姨娘个人太“阴微鄙贱”,太不值得人尊敬了。从亲情的角度来讲,探春的确做的过份了;从宗法礼教的角度来看,探春无可指责,更何况赵姨娘愚顽卑鄙。如果从两者之间找一个平衡点,那么探春就是一个完人、圣人了!那么在《红楼梦》中我们能找得到如此扁平的形象吗?在现实生活中,我们又何尝能找得到如此“高大上”的人物呢!
综上所述,宗法礼教对庶出的轻视无所不在,探春庶出是客观事实,赵姨娘又总是隔三岔五戳一戳这块伤疤,叫探春如何不感到自卑而又悲哀呢。加上探春有德有才,所以就让探春生发出了“期男情结”,如果是个男人就走出去,避开这压抑的环境,避开这“个个像乌眼鸡”一样窝里斗的恶劣环境,走出去“立一番事业”。探春“才自精明志自高”,所谓志者,,就是与命运抗争,做男儿,走出去,建功立业。本质上就是“期男情结”。
在探春与赵姨娘的这场矛盾冲突中,深深地烙印着探春对赵姨娘的鄙视和厌恶。就连赵姨娘自己都指责探春:“如今没有长羽毛,就忘了根本,只拣高枝儿飞去了!”探春一直把亲娘叫姨娘,整部八十回《红楼梦》一以贯之。并口口声声将亲舅舅称为奴才。当然,探春对生母的厌恶并非限于此次口舌风波。有一次探春与宝玉谈到了赵姨娘,探春非常生气地说:“她(赵姨娘)那想头自然是有的,不过是那阴微鄙贱的见识。她只管这么想,我只管认得老爷、太太两个人,别人我一概不管。”还有一次芳官、藕官、蕊官、荳官和葵官,“五官”大闹赵姨娘,探春赶过来教训了母亲一顿,然后和尤氏李纨抱怨说:“这么大年纪,行出来的事总不叫人敬服。”对生母的厌恶,本质上就是对自己庶出身份的厌恶,“期男情结”就会更加耿耿于怀,更加敏感自卑,口头不愿、不肯且不敢说,心里却格外在乎别人提及。这种过于敏感的自尊必然导致她性格的强势,往往还同时伴有雷霆之怒。她要用强势掩盖缺憾。“二知道人”称探春“近于跋扈”不无道理。
探春理家时敢拿风姐、宝玉作法;把吴新登家的训斥的“满面通红”,“众媳妇们都伸舌头”;敢于批评凤姐“混出主意”。难怪平儿对众媳妇们说:“二奶奶(凤姐)在这些大姑子小姑子里头,也就只单畏她五分。”当凤姐、王善保家的等一行人,浩浩荡荡抄检大观园时,探春率众丫鬓“秉烛开门而待”。面对这败家之举,她声泪俱下,振聋发聩地说道:
“可知这样的大族人家,若从外头杀来,一时是杀不死的,这是古人曾说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地!”
更令人痛快淋漓的是,探春给王善保家的响亮的一掌。无论怎样拔高评价这一掌都不以为过。作者曹雪芹认为王善保之所以敢于欺负探春,是因为她认为探春“又是庶出,她敢怎么着”。探春却出众人所料,发雷霆之怒,为他人所不敢为,扬手就打了王善保家的一耳光!就连自己的亲妈戳到这个痛点上,都会被训斥一番,况一奴才乎。当有人挑战其自尊的时候,她是会舍命的。过于自尊是因为有短板,连阿Q都不允许人家说“光"和“亮”,否则就会发怒,骂人,甚至打人,至少要怒目而视了。强势的性格是因自己过于自尊,往住用强势维持自尊,本质上是一种心理补偿,而雷霆之怒则是强势性格的一种表现形式,是强势心理的一种外化。《红楼梦》第七十三回“懦小姐不问累金凤”,迎春的乳母作为大头家聚众赌博,居然把迎春的头饰“累金凤”偸去典当做了赌资,乳母要受罚,她的媳妇不但不思悔改,不怀愧疚之心,反而要挟迎春求情解脱。迎春与探春都是贾府庶出的姊妹,探春敏锐的感觉到“物丧其类”,“齿竭唇亡”的悲凉,马上替迎春出头制服了乳母的媳妇。所以,探春之怒,不是无端之怒、无故之怒,更不是无聊之怒;而是对不公发怒,对邪恶发怒,对败家发怒;她是嫉恶如仇,是恨铁不成钢的悲痛,是壮志未酬的凄怆。“期男情结”郁结于胸,终不能释怀,宁不悲乎。
探春的“期男情结”并不伤害她人格的完整性,应该说她是非常阳光大气,敢作敢为,颇具爱心的,她得到了贾府上上下下的广泛认可。贾赦欲纳鸳鸯为妾,贾母气得“浑身乱战”,并迁怒王夫人,只有探春敢于站出来主持公道替王夫人解围。中秋赏月,众姊妹“熬不过,都去睡了”,只有探春“可怜见的,尚还等着,”一直陪贾母到四更。所以王夫人非常看重探春,还特意安排她当家理事。贾母也特别疼爱她,当南安太妃要见贾府众姊妹时,贾母便派三丫头探春与史、薛、林一并前往。探春首倡诗社,脂粉不让须眉,让大欢园里充满了诗意和欢乐。她主政期间兴利除弊,更是得到了上上下下的认同。就连探春的房屋布局与设施,也是令人叹服的:“探春素喜阔朗,这间屋子并不曾隔断。”而房内的大案台、大花瓶、大挂幅、大鼎、大盘、大佛手,“全然是一派男子汉的'阔朗’太气”。大多数读者和红学研究者对此喜爱有加。连刘姥姥和板儿也格外喜欢。
在“薄命司”,探春命运的“画、诗、曲”分别是:
画:两人放风筝,一片大海,一只大船,船中有一女子掩面泣涕之状。
诗:才自精明志自高,生于未世运偏消。清明涕送江边望,千里东风一梦遥。
曲:(分骨肉)一帆风雨路三千,把骨肉家园齐来抛闪。恐哭损残年,告爹娘,休把儿悬念。自古穷通皆有定,离合岂无缘?从今分两地,各自保来安。奴去也,莫牵连。
在红楼十二钗中,只有探春的“画、诗、曲”如此高度统一,都定格为分离。而且明明白白告诉我们是从海上离开,“一帆风雨路三千”,无论是船上的离别人,还是岸上的送行人都在哀哀悲泣。探春做的柳絮词,“一任东西南北各分离“;她制的灯谜是风筝,谜面曰“游丝一断浑无力,莫向东风怨别离。”按照曹雪芹“谶”的写作方法,这些都明确表示探春的命运是远嫁。俞平伯先生在肯定高鹗写探春远嫁海疆的同时,也批评不该“画蛇添足”写探春归宁一节,指出“高氏不善写述悲哀这个毛病,到处都流露着。”
探春远嫁是探春的宿命。探春的“期男情结”,不就是要走出去,立一番事业吗?如果按程高本设定的结局,探春恰好实现了自己的梦想,那么曹公设计的“薄命司”就要改为“梦想成真司”了。难怪俞先生指责他们“画蛇添足”了。王国维称“《红楼梦》一书,与一切喜剧相反,彻头彻尾之悲剧也”,“《红楼梦》者,可谓悲剧中之悲剧也。”事实上,曹公所写“薄命司”中众女儿的命运,都是生离死别的大悲剧。探春远嫁就是一种"生离”的悲剧,“千载琵琶作胡语,分的怨恨曲中论。”探春一生的情结,“我但凡是个男人,可以出得去,必早走了,立一番事业,那时自有一番道理。”命运给她开了个玩笑,那就让你走出去,但也让你回不来!让你德才兼备,但让你“生于未世运偏消”。可怜的三姑娘探春,横亘在她胸中的那股“期男情结”终生无法消散,相伴她悲剧的人生,真令人掩面而泣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