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波:娘的生日
娘的生日
文/梁波
每当我在路上停下脚步,望着天空我都会看到你。每当我从荒芜的梦中惊醒,流着眼泪我都能感觉到你,我思念的母亲……
这几天,家庭微信群里又热闹起来。
娘的77周岁生日临近了,大家趁着庆祝的热乎劲,郑重商议为娘庆生的事,计划像往年一样,隆重宴请前来祝寿的亲朋好友,热热闹闹地为娘过个生日。
但没想到,意见出现严重分歧。
娘和我们所有人的想法都不一样,她黑着脸悠悠地说:“大热天的,过什么生日?今年不过了,打电话把亲戚都辞了!”
娘一贯热情好客,喜欢热闹,这个一反常态的想法让我们很不解。于是,我们轮番上阵,当面或电话劝慰娘,让她安心当寿星,张罗宴席和客人的迎来送往不需要她操心费力。但,娘已经拿定了主意。
“我说不办就不办!若是你们非要办,我就跑到山里去躲起来!”娘坚定地说,“你们要是孝顺,这次就得听我的!”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我们还能怎么办?没想到,向来都谦和内敛的娘,倔强起来,也是九头牛都拉不回的架势。就这样,一桩为娘祝寿的家庭大事,还没来得及细细商量,就被主角“搅黄了”。
群里的聊天还在继续,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转而回忆家里的往事,说到爹娘这些年的不容易,感慨万千。我们最终达成一致,就像娘自己说的,孝顺孝顺,就该顺从娘的意愿。
当然,娘拒绝过生日是有原因的。表面的因素有两个,一是娘担心天热,不想给大家添麻烦。二是娘一向节俭,不想大家为她的生日破费。但深层的原因,是娘的心里多了个结,这是关键的心理因素。
娘年轻时看似柔弱,性子却刚烈好强,为了一家老小长年累月过度操劳,积劳成疾。现如今年迈体弱,伤病渐多,特别是去年意外伤到左手筋骨后,我们几个在外的儿女都没能及时返乡看望,这让老人家有些失落。随后不久,娘感到腰腿无力,背也明显驼了。
岁月不易。农村的“空巢老人”活得尤为艰辛,他们辛辛苦苦半辈子,把长辈们送“上山”了,把孩子们抚养大了,自己也老了,在最需要照顾的时候,儿女却不在身边,只能守着晚年寂寥的日子。
见惯了人世间的聚散离合与繁华落寞之后,老人家的心里早已平静如水,不易再起什么波澜。在娘看来,她的生日只是一年中极寻常的一个日子罢了,形式上的“过”或者“不过”,有什么要紧的呢?
于是,“天天巴望全家团聚”和“不愿给孩子们添麻烦”这两个背道而驰的想法,在娘心里拧成一个结,越在意就越拧巴,最终把娘拧巴恼了,变成一个“今年坚决不过生日”的决定。
回想起来,给娘过生日,也就是最近十几年,娘年满六十岁,我们都成家立业之后的事。按照老家的习惯,通常只给老人和小孩过生日,至于青壮年时期,往往为事业和家庭拼忙,疏于庆祝生日。
娘的生日在阴历六月,老家正处于酷热的盛夏。
近两年,娘的身体越来越差,已经无力下厨做饭款待客人了,哥哥姐姐们按照爹的意思,每逢爹娘生日,便花钱请大厨到家里帮忙做饭,或者索性请客人们下馆子。即便这样,娘仍然无法安逸地享用自己的生日宴,因为她还要忙前忙后帮着清理菜肴,担心菜品不合客人们的口味,或者顾虑儿女们会额外花钱,额外添麻烦。
父母上年纪了,内心会变得分外脆弱而柔软。
前些年,娘的身体硬朗时,每年亲戚朋友到家里给她和爹庆祝生日,她总是微笑着盛情款待,实际上却面临一道大难题。娘从来不肯怠慢礼数,但爹是个大大咧咧从不进厨房的“大男子主义”。为此,娘需要提前一天着手准备招待客人的饭菜,而每次办完丰盛的生日宴,娘总是累得汗流浃背,疲惫得近乎小病一场。
其实,关于娘生日的事,我都是听说的。
说来惭愧,我自从二十年前离家求学,就开始了人生的漂泊,爹娘的生日竟一次都没能当面祝贺,每次都只是打个电话,遥送祝福。
但我清楚地记得小时候,娘给我们过生日的情景。
小时候,我们农村各家各户都不富裕,孩子们的生日也过得特别简单,有时甚至干脆忽略。每年我生日那天,娘都会专门为我做一碗荷包蛋,通常是三个,有时也会是一个或者五个。那时候,鸡蛋并不是什么稀罕物,却也难得吃一回,因为娘要把鸡蛋攒起来卖钱,贴补家用。
每到我生日那天,娘通常会给我讲个故事。娘的故事讲得不太好,藏在故事里的道理也很直白,但奇怪的是,娘讲过的每一个故事,都深深地刻进了我的心里。我记得,娘给我讲过“偷鸡蛋”的故事,告诉我做人要实诚,不能学坏。娘还给我讲过“懒人吃大饼”的故事,告诫我做事要勤恳,不能当懒汉。如此,等等。
每年生日,我都是一边听娘讲故事,一边吃下那碗荷包蛋。那荷包蛋特别甜,一直甜到了心里。
有一年,我稍稍懂事了,知道自己的生日便是娘的苦难日。
待到生日那天,我把娘做的荷包蛋分成两份,让娘吃两个,给自己留一个。娘欣慰地笑了,旋即却告诉我:“傻孩子,荷包蛋要吃单数,双数是骂人的。”我问为啥?娘说:“也没有为啥,这是乡里的习俗……你正在长身体,快都吃了吧。”然后把荷包蛋都倒进我碗里。
我又问:“娘,您的生日是哪一天?为啥您从来不过生日?”
娘哈哈大笑起来说:“娘的生日是六月初四,大人是不过生日的,只有孩子和老人才过生日呢。你要好好念书,等将来有出息了,娘和爹都老了,你就能给俺们过生日了。”
六月初四,娘的生日。那一天,我把这个日子记在心里。可是一转眼,几十年过去了,我竟从来没给娘过一回生日……
敲打键盘写到这里,愧疚的泪水模糊了双眼,心里很乱。
我看了一眼日历,在心里和自己约定,等忙完这一阵,我定要回老家看看娘,定要为娘补过一个属于她的生日,定要下厨为娘做一碗荷包蛋,定要放许多糖,定要让娘在苦涩空洞的晚年,尝到一丝甜。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