系辞与人格·圣人
圣人
“圣人”一词在传统典籍中,往往作为最完美人格典型的代称。《周易》卦爻辞中虽无“圣人”之语,但在《系辞》中却屡屡出现,是三类理想人格中出现最频繁者,可见其具有重要的意义。《尚书·洪范》言:“睿作圣。”孔安国传云:“于事无不通谓之圣。”《说文解字》云:“圣,通也。”可见“通”是圣人必备之要素,而圣人所能通者非一事而已,是“于事无不通”,所以圣人乃是通晓万事者。这是就智慧上来说“圣”。
但儒家对于圣人的期许,并不只于对其智慧之要求,更要求其德行及功业。在《论语·雍也》中记载:
圣人之智慧是为成就其爱民之德,也是属于以智成德的类型。然而要充分达到博施济众,居于天子之位方能彻底施行,故在儒家的理想中,帝王应由圣人来担任。例如孔子以尧舜为圣人,并居帝王之位。子曰:“何事于仁,必也圣乎!尧、舜其犹病诸!”(《论语·雍也》)又曰:“大哉!尧之为君也!巍巍乎!唯天为大,唯尧则之!荡荡乎,民无能名焉!巍巍乎!其有成功也!焕乎!其有文章。”(《论语.泰伯》)。《系辞》即是承继着儒家之理想,以为圣人不但德高,其位亦高,居帝王之位而能成就伟大的德业。以下就圣人之德业分述之。
圣人之德包括穷神知化与参赞天地化育。
穷神知化,可谓修养的最高境界,此唯有圣人能达到。《系辞下》云:
精义入神,以致用也。利用安身,以崇德也。过此以往,未之或知也。穷神知化,德之盛也。
所以《系辞》云“穷神知化,德之盛也”,“知化”是君子和贤人都可达到的,但“穷神”唯有圣人能做到。其中“精义入神,以致用也。利用安身,以崇德也。”是指君子和贤人在道德修养上的努力,而以“穷神知化”为最终的目标,此乃是圣人的境界。言“穷神知化”乃是圣人的境界,其一,乃因文中说“过此以往,未之或知也”,表示“穷神知化”的境界并非可用言语描述的,而是要实际达到此境界之人才能体会,表示此境界之高。其二,“穷神知化”之后接“德之盛也”,对道德盛美的描述,《系辞》中亦曾用以称美道之造化之功(例如《系辞上》曾云:“一阴一阳之谓道……显诸仁,藏诸用,鼓万物而不与圣人同忧,盛德大业,至矣哉。”,而能与道齐准之人,唯有圣人,因为圣人似道而能“鼓万物”,可见圣人之德与道齐准。
孔颖达亦说:
“穷神知化,德之盛”者,此言过此二者以往之事。若能过此以往,则穷极微妙之神,晓知变化之道,乃是圣人德之盛极也。
关于“穷神”,《系辞上》对“神”的描述是:
阴阳不测之谓神。
唯神也,故不疾而速,不行而至。
“神”之不可测度,可见其微妙,故朱伯崑言:
神的涵义是指微妙的变化。
圣人借助“退藏于密”,使其心与道合一,而能通彻万事徵兆之理,当有徵兆出现时就能随感随应,无往不合。“退藏于密”也就是“研几”,“研几”是指研究囊括心念与事兆的宇宙之道的律动。其实“几”与“神”有共通处,都是指微妙的变化,所以圣人借助研几而能感应徵兆,也就是能感应事物之“神”,所以圣人可借助“研几”的工夫而达到“穷神”的境界。
“神”既指微妙的变化,“穷神”是指圣人借助反于至诚而能感应无限的微妙变化。感应无限的微妙变化,也可说感应万事万物的徵兆,事物只要有变动,就是一种徵兆。“化”指“变化之道”,所透显出来的是变化的精神,故“知化”着重于变化之道的主要理则与精神。“穷神知化”即孔颖达所谓“穷极微妙之神,晓知变化之道”。“穷神知化”总而言之,皆是在形容能够充分把握事物之变化,但“穷神”强调的是对事物的应变,而“知化”则强调对变化理则的遵循。《系辞》言:“穷神知化,德之盛也”这是在说圣人既能对事物有恰当的应变,又能遵循变化的理则,故其道德是很盛美的。
参赞天地化育。在《中庸》裡曾出现“参赞天地化育”一词:
唯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能尽物之性,则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则可以与天地参矣。
尽性者,谓顺理之使不失其所也。赞,助也;育,生也。助天地之化生,谓圣人受命在王位致大平。
天地万物及人类之性乃天道下贯而成,天道下贯于物成物之结构之性(生生之善性),天道下贯于人成就人之结构之性及“创造真几”之性。人与万物皆外在地以天道为体,而具结构之性,各自以其结构之性追求生命的延续,此乃是结构之性的善,故万物皆具生生之善性。但人不仅具生生之善性,亦具道德之善性。因此郑玄所谓“顺理之使不失其所也”,顺理乃指顺应天道,“不失其所也”指人与万物各尽其性,物尽生生之善性,人则尽生生之善性与道德之善性。凡是人皆具求生意识,故尽生生之性不难;但并非人人都能尽其道德善性。
故言人之“尽性”,较强调尽其道德善性,所以“唯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指至诚的圣人能够完全发挥其道德善性。这其实君子、贤人就可以做得到,但圣人伟大之处就在于他不但“尽其性”,还“尽人之性”、“尽物之性”。“尽人之性”、“尽物之性”指圣人帮助他人完全发挥其性,又帮助万物完全发挥其性。天下之人、物何其多,圣人要助人助物完全发挥其性谈何容易,故郑玄指出圣人之所以能参赞天地化育是因其“受命在王位致大平”,因其居于帝王之位。所以《中庸》之言,实际上是在说至诚的圣人能够完全发挥天赋人之善性,因为他能完全发挥自己的善性,所以才能帮助他人完全发挥其善性;既能够帮助他人完全发挥其善性,人类就能爱护万物,使得物的结构之性能够完全发挥,而能生生不息地繁衍下去。所以圣人能帮助他人及万物发挥其性,这是助成天地化育,让人与物都能生生不息,如此圣人之功德可与天地并列。
《系辞》亦以圣人为参赞化育之人,《系辞上》云:
就实际作为而言,《系辞》以为圣人透过作《易》来参赞天地化育,《系辞上》云:
易与天地准……仰以观于天文,俯以察于地理,是故知幽明之故,原始反终,故知死生之说。精气为物,游魂为变,是故知鬼神之情状。与天地相似,故不违。知周乎万物,而道济天下,故不过。旁行而不流。乐天知命,故不忧。安土敦乎仁,故能爱。范围天地之化而不过,曲成万物而不遗,通乎昼夜之道而知,故神无方而易无体。
《系辞》又云:“夫易,圣人所以崇德而广业也”、“夫易,圣人之所以极深而研几也”可知圣人为学《易》者。由于圣人是作《易》者兼学《易》者,所以他既有《易》道的特质,也具有学《易》所能到达的境界。其中“曲成万物而不遗”指圣人借助《易》道成就万物而无所遗漏,表示圣人能够参赞、助成天地化育。那么在“曲成万物而不遗”前皆可视作圣人参赞天地化育的内容。《中庸》以人参赞天地化育,须先尽己之性,再助他人及万物发挥其性,以助成人与万物之生生不息。《系辞》也是依循此路,从《易》道中可见圣人参赞化育的过程。
圣人作《易》,是与天地变化的规则相准的,其借助观察天地变化、推原万物之终始,而能明白“幽明、死生、鬼神”之理。王氏宗传云:
天地之道,即下文所谓“一阴一阳”是也。是道也,其在天地,则为“幽明”,寓于始终,则为“生死”,见于物变,则为“鬼神”。
之所以如此认为,是因为《系辞上》中云:“夫易,圣人所以崇德而广业也。知崇礼卑,崇效天,卑法地,天地设位,而易行乎其中矣。成性存存,道义之门。”后文之“旁行而不流”、“乐天知命,故不忧”、“安土敦乎仁,故能爱”也是在描写圣人“尽其性”。“旁行而不流”指圣人具有行权的智慧,而能守正道而不流于偏差。至于“乐天知命故不忧”,朱熹以为:
既乐天理,而又知天命,故能无忧,而其知益深。
圣人能乐守天道、深知天命,而能无忧。圣人具行权之知,又能乐天知命,表示他智慧之高深,此乃是实践了天的精神。至于“安土敦乎仁”,土是指地,安于地的精神则其仁敦厚,能够爱人爱物。此又是以圣人能实践天地精神而尽其性。然而,由于《易》道中包含了“旁行”、“乐天知命”、“安土敦乎仁”的精神,所以“不流”、“不忧”、“能爱”也指人因学《易》而能守正不偏、无忧、能爱人爱物。由于“旁行”、“乐天知命”属天之精神,“安土敦乎仁”属地之精神,故“不流”、“不忧”也属天之精神,“能爱”也属地之精神,圣人助学《易》者实践天地精神而能成性存存,也就是圣人助学《易》者尽性,故圣人能做到“尽人之性”。
因此“旁行而不流。乐天知命,故不忧。安土敦乎仁,故能爱”一段,就圣人“尽其性”而言,其义为:圣人具有行权的智慧,所以他能守正道而不流于偏差。圣人乐守天道、深知天命,所以他不会忧虑。圣人安于地的精神而有敦厚的仁心,所以他能爱人爱物。
就圣人“尽人之性”而言,其义为:(圣人作《易》道)《易》道教人行权的智慧,所以读者掌握了《易》,能守正道而不流于偏差。《易》道教人乐守天道、深知天命的智慧,所以读者懂得了《易》,不会忧虑。《易》道教人安于地的精神而有敦厚的仁心,所以读者懂得了《易》,就能爱人爱物。
至于圣人“尽物之性”则可由“安土敦乎仁,故能爱”一语看出,“土”乃指地的精神,地不仅长养人也长养万物,故圣人助人“能爱”,既指爱物也指爱人。圣人助人爱物,使人不滥用自然资源,让万物的结构之性能够完全发挥,而能生生不息地繁衍下去。
圣人因能尽性、尽人之性、尽物之性,所以其所作之《易》道才能“范围天地之化而不过,曲成万物而不遗”。“范围天地之化而不过,曲成万物而不遗”二句说明了圣人知天地之化育,并且能赞天地之化育,故其所作的《易》道就如天地化育般神妙。
圣人之业
圣人之业包括居帝王之位以成业与养民。
居帝王之位以成业。在《系辞》的理想社会中,圣人不但德行崇高,还高居帝王之位。《系辞上》云:
圣人之大宝曰位。何以守位,曰仁。
如《系辞上》云:
夫《易》,圣人之所以极深而研几也,唯深也,故能通天下之志。唯几也,故能成天下之务。
圣人以通天下之志,以定天下之业,以断天下之疑。
备物致用,立成器以为天下利,莫大乎圣人。
养民包括理财正辞、禁民为非、制器等。
因为圣人居帝王之位,故所成就的功业也是遍及天下的。《系辞上》云:
《易》与天地准……知周乎万物,而道济天下,故不过。旁行而不流,乐天知命,故不忧。安土敦乎仁,故能爱。
从“道济天下”、“安土敦乎仁,故能爱”二句可看出圣人以其帝王之位,将其德济于天下,并安于地的精神而有敦厚的仁心,而能爱人爱物。“道济天下”、“安土敦乎仁,故能爱”表现在实际的作为上,就是圣人能以仁政养民。其中“养民”又分口体之养与德行之养,口体之养是对人民口腹和身体的养护,也就是使民得温饱;德行之养是对人民加以教化,使其品德得到涵养。在《系辞》中,圣人养民之德业,可从两处见出,一是“理财正辞,禁民为非”之作为,一是“制器”之作为。
理财正辞,禁民为非。圣人治理政事并不脱离养民的目标,故《系辞上》云:
天地之大德曰生,圣人之大宝曰位。何以守位,曰仁;何以聚人,曰财。理财正辞,禁民为非,曰义。
制器是指观察卦爻象以制作器物,圣人观象制器之事,在《系辞上》中屡屡提到:
《易》有圣人之道四焉…….以制器者尚其象。
见乃谓之象,形乃谓之器,制而用之谓之法,利用出入,民咸用之谓之神。
备物致用,立成器以为天下利,莫大乎圣人。
其实圣人制器之事,有学者以为这并不合乎史实。《系辞》之所以将制器之功全归功于圣人,乃是因对于这些发明制作所带来的幸福,先民先贤是心怀感激而敬重爱惜其得来不易的,为了表达他们对制器者的崇敬,而将制器者冠上圣人之名尊。又,刘考察制器尚象之说,韩康伯以卦名释制器,不合尚“象”之意;虞翻取象说、胡朴安、张承中之说皆过于复杂困难,上古之人思想简单应不可为。
制器尚象之说至今仍无一圆满之解答。所以本文并不多着墨于圣人是如何尚象制器、卦爻象与所制之器间的关系,而着重于圣人制器背后的精神与意义,并可看出《系辞》对于“圣人”这一最高理想人格的期望,认为并要求其是一个能够爱护百姓并养民之人,其制器之事,具备“养民之口体”与“养民之德行”的爱民精神。
圣人制器的第一个目的是养民之口体,口体之养是指对口腹和身体的养护,使民得温饱、生活便利。《系辞下》云:
古者包牺氏之王天下也……作结绳而为罔罟,以佃以渔,盖取诸《离》。包牺氏没,神农氏作。斲木为耜,揉木为耒,耒耨之利,以教天下,盖取诸《益》。日中为市,致天下之民,聚天下之货,交易而退,各得其所,盖取诸《噬嗑》。刳木为舟,剡木为楫,舟楫之利,以济不通,致远以利天下,盖取诸《涣》。服牛乘马,引重致远,以利天下,盖取诸《随》。重门击柝,以待暴客,盖取诸《豫》。断木为杵,掘地为臼,臼杵之利,万民以济,盖取诸《小过》。弦木为弧,剡木为矢,弧矢之利,以威天下,盖取诸《睽》。上古穴居而野处,后世圣人易之以宫室。上栋下宇,以待风雨,盖取诸《大壮》。
如果人民仅有口体之安乐却无礼无义,那仍与禽兽无别。故圣人除了养民之口体外,也重视养民之德行,以啟发人民之善性,突显出人的价值。《系辞下》云:
黄帝尧舜,垂衣裳而天下治,盖取诸《乾》、《坤》。
古之葬者,厚衣之以薪,葬之中野,不封不树,丧期无数,后世圣易之以棺槨,盖取诸《大过》。上古结绳而治,后世圣人易之以书契,百官以治,万民以察,盖取诸《夬》。
《孙膑兵法·见威王》亦言:“责仁义,成礼乐,垂衣裳,以禁争夺。”由此来观《系辞》之意,圣人以衣裳之别,定上下尊卑之礼制,此乃礼之初始。而之所以言此乃取法《乾》、《坤》之卦,乃因《系辞上.第一章言“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卑高以陈,贵贱位矣。”,乾尊坤卑,圣人明乾坤而尊卑定。又如上古的丧葬方式草率,既没有坟墓也没有确定的守丧日期,圣人取法《大过》卦之象以教导百姓制订丧礼,订定棺槨的葬仪;上古结绳记事,人与人之间的沟通受限,圣人取法《夬》卦之象而发明书契文字,使百官便于治理政务,使百姓易于彼此了解。圣人教导百姓制订丧礼,使人的价值被重视;发明书契文字让百姓使用,使得人文智慧得以传承,此乃属养民之德行。
从圣人养民之口体及德行的行为,除可看出圣人有仁民爱物之心,也可见到圣人的智慧、才能均非常人能所及,能够创造器物、制度以应付环境所需,化解困难使百姓适宜生存。如此有仁爱之心,又有非凡之智慧与才能的圣人,方可成为《系辞》理想人格最高之典型,作为修养者永恒追寻的目标。
总结
在《系辞》的理想人格中,君子是最基本的门槛,必须修养到达一定程度才能达到;但君子却不一定要成就功业,其可视当下所处之世局状况,若治世则出仕以成业,若乱世则退隐以保身。但对于贤人、圣人则以其理想状态为有德有业:贤人才德兼备,体乾道以成德,并行坤道辅佐君王以成业;圣人才德非凡,德高而能穷神知化、参赞天地化育,才高而能制器以利天下。
一个人只要努力不懈地实践修养工夫,就能提升自我的心性,达到理想人格的境界。《系辞》所提出之君子、贤人、圣人等人格,目的是为了展示修养之目标,使人清楚自己在何境界,而有努力的方向。从君子到圣人,越是高层次的理想人格,其德与业越是密切相关。因此当人已具备一定之德,即使不得已而无位,也必如孔孟之讲学著书,立己立人,以精神感化万民,立无形之大业。从《系辞》对理想人格的描述,可见作者对服务人群的重视,也显示出人与他人为生命共同体,人应尽力贡献己之才德,以助成人类之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