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物与废人
上卷 第三十九回 第七节:
【原文】
平儿等来至贾母房中,彼时大观园中姊妹们都在贾母前承奉.刘姥姥进去,只见满屋里珠围翠绕,花枝招展,并不知都系何人.只见一张榻上歪着一位老婆婆,身后坐着一个纱罗裹的美人一般的一个丫鬟在那里捶腿,凤姐儿站着正说笑.
刘姥姥便知是贾母了,忙上来陪着笑,福了几福,口里说:“请老寿星安。”贾母亦欠身问好,又命周瑞家的端过椅子来坐着.那板儿仍是怯人,不知问候.
贾母道:“老亲家,你今年多大年纪了?"
刘姥姥忙立身答道:“我今年七十五了。”
贾母向众人道:“这么大年纪了,还这么健朗.比我大好几岁呢.我要到这么大年纪,还不知怎么动不得呢。”
刘姥姥笑道:“我们生来是受苦的人,老太太生来是享福的.若我们也这样,那些庄家活也没人作了。”
贾母道:“眼睛牙齿都还好?"
刘姥姥道:“都还好,就是今年左边的槽牙活动了。”
贾母道:“我老了,都不中用了,眼也花,耳也聋,记性也没了.你们这些老亲戚,我都不记得了.亲戚们来了,我怕人笑我,我都不会,不过嚼的动的吃两口,睡一觉,闷了时和这些孙子孙女儿顽笑一回就完了."
刘姥姥笑道:“这正是老太太的福了.我们想这么着也不能。”
贾母道:“什么福,不过是个老废物罢了。”说的大家都笑了.
贾母又笑道:“我才听见凤哥儿说,你带了好些瓜菜来,叫他快收拾去了,我正想个地里现撷的瓜儿菜儿吃.外头买的,不象你们田地里的好吃。”
刘姥姥笑道:“这是野意儿,不过吃个新鲜.依我们想鱼肉吃,只是吃不起。”
贾母又道:“今儿既认着了亲,别空空儿的就去.不嫌我这里,就住一两天再去.我们也有个园子,园子里头也有果子,你明日也尝尝,带些家去,你也算看亲戚一趟。”
凤姐儿见贾母喜欢,也忙留道:“我们这里虽不比你们的场院大,空屋子还有两间.你住两天罢,把你们那里的新闻故事儿说些与我们老太太听听。”
贾母笑道:“凤丫头别拿他取笑儿.他是乡屯里的人,老实,那里搁的住你打趣他。”
说着,又命人去先抓果子与板儿吃.板儿见人多了,又不敢吃.贾母又命拿些钱给他,叫小幺儿们带他外头顽去.刘姥姥吃了茶,便把些乡村中所见所闻的事情说与贾母,贾母益发得了趣味.正说着,凤姐儿便令人来请刘姥姥吃晚饭.贾母又将自己的菜拣了几样,命人送过去与刘姥姥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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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木持易见解】
(一)
前节我们知道,老太太为什么要见刘姥姥?只因她“想个积古的老人家说话儿”。为啥要找个积古的人呢?因为她自己就是个积古的人。人上了岁数,身边的人都是新人新面孔,其他的老人都走了,只剩下她自己,实际上她是孤独的。人,总是对自己同时代的东西比较熟悉,有话说。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时代烙印。这事儿古代和现代,都是一个理儿。
我自己好像还不老,但一回老家,看到的都是新面孔,原来的老人少了很多,原来的大人,也都老了不少;我自己对他们都陌生起来。这个时候,恐怕还是找一找同龄人,好像多几分共识,沟通也畅快一些。这些话,说出来,都觉得心里眼里发酸。实际上,我已经很少回去了。
我说这些,就是因为我特别理解贾母。你看她,见了刘姥姥,说了好多话。你看她,说的都是大实话,她没有高高居上,没有不老实,没有任何打趣嘲讽,为啥?都是老人,都是风烛残年,都是没用的废人,有必要说假话吗?有必要摆架子,显富贵,弄权威吗?没必要。在积古,在苍老,在废物这些事儿上,她和刘姥姥是平等的,一样的。也只有刘姥姥能理解她,同情她,慰藉她,所以,她有必要高人一等吗?没必要。
所以,你看她们的聊天内容,都是年龄啊,眼睛啊,耳朵啊,牙齿啊,吃饭啊,睡觉啊,就这些,人生也就只剩下这些了。平等才暂时的降临到刘姥姥的头上。
刘姥姥不是板儿,很会说话,总是祝福、请安、赞美、敬羡,恩,这些话,没啥内容,也没啥意义,但足以安慰贾母那颗苍凉的孤心了。
在贾母内心深处,最令她难过的事情,是什么呢?是苍老吗?好像也不是。她发出的最深沉的哀叹,不是“我怕人笑我,我都不会,不过嚼的动的吃两口,睡一觉,闷了时和这些孙子孙女儿顽笑一回就完了”,而是自己“不过是个老废物罢了”,人老了,不能干事儿,只能吃喝,这是人之常理,颐养天年就完了。
但贾母哀叹的背后,却大有文章,什么玄机呢?
那就是为什么她还希望自己“有用”呢?
这主要是她对后世人有浓烈的顾虑,她老了,能活几年?但她改变不了现状,改变不了后世越来越不行的现状。假如荣宁二府蒸蒸日上,她满怀希望,她有用没有,又有什么关系呢?“后继无人,江山谁守?”我想,一定是贾母想了又想的问题。
只可惜,她已成“废物”了。
“天地无情,以万物为刍狗”,刍狗就是祭祀用的草扎的狗,用完就扔了。人要是无用,也会被扔了。可什么叫有用?什么叫无用?谁说了算?“择人”者说了算,还是自己说了算?李白说“天生我材必有用”,他是天理派,就是不是任何人说了,择人的人,自己都不算,老天爷说了算。任何人都绝对有用。
但绝对有用,在社会里却总是碰壁,为什么呢?因为社会里,总是相对有用。啥叫相对有用?就是只有人参与社会生产和管理,在社会关系和社会生产力的分工方面,有所涉及,才相对有用。如果不能参与社会生产和管理,那就相对无用了。当然,这里的用是对社会,对他人而言的。
对自己,算不算有用呢?自己用自己,算不算“用”呢?我认为也有用。但没有社会价值,只有个人价值。人只有对社会有用,才能得到社会的认可;对他人有用,才能得到他人的认可;对自己有用,只配得到自己的认可。如果自己用也不用,那叫自暴自弃,恐怕只有老天爷认可你了。
理想的社会,应该是各尽其才,人尽其用。就是绝大多数人有权利参与社会,管理社会,无论是工作、生活、活动等等,他们都是社会的主人。社会不抛弃每一个人,不让一个人成为“废物”。这才是好的社会。
但我说这些,在你们眼里,恐怕只是当做“新闻故事”来看了,我大约就是那板儿,见得人少,怯人。不像凤姐,见得人多,见得场面大,什么都敢吃,什么都敢干,什么都见过,什么都知道,什么都尽在掌握,所以,对她来说,也就没什么新闻,没啥故事了。
但也正是王凤姐掌权,在她治下的世界里,有用才是旺儿,汪汪才是好狗,令人不得不生出“废物”的感慨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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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贾母的“废物”之叹,我们换过角度再看,前面的视角,是把贾母当做真叹来看的。
换个视角,即贾母的“废物”之叹,如果是自夸呢?
你看刘姥姥见到的,“只见满屋里珠围翠绕,花枝招展,并不知都系何人.只见一张榻上歪着一位老婆婆,身后坐着一个纱罗裹的美人一般的一个丫鬟在那里捶腿”,贾母舒服的很啊!
刘姥姥问安,贾母也只是“欠身问好”,身子都没挪动。更别说站起来了。
贾母嘴上说“我要到这么大年纪,还不知怎么动不得呢。”她是要真动吗?不可能。这些人,以劳动为耻。她说的动不得,只不过是吃喝玩乐搞不动了。
贾母说:“我老了,都不中用了,眼也花,耳也聋,记性也没了.你们这些老亲戚,我都不记得了.亲戚们来了,我怕人笑我,我都不会,不过嚼的动的吃两口,睡一觉,闷了时和这些孙子孙女儿顽笑一回就完了.”这段话,表面看是自己不中用了,实际上,何尝不是自夸?啥都不会,啥都不管,啥都不想,啥都不记,想吃就吃,想睡就睡,闷了就玩,岂不是神仙?
吃肉吃到腻,庄子比天大,没事儿听听别人的苦难,就越发有趣味儿了。
这就是贾母的“废物”生活。
荣国府里,不劳而获的这些主子们,不都是这样生活吗?不都是不劳动吗?不都是废物吗?
她们哀叹自己这也不能,这也不会,那也不会,这也没有,那也没有,是真的吗?
这不是她们得了便宜还卖乖吗?她们什么不能,什么不会,什么没有?全都有,也都能,也都会。可他们偏偏要过这种吃人的生活,偏偏要寄生,偏偏要做废物。
舒服是舒服了,但舒服也是束缚,这种舒服的日子,岂不也正是他们成为真正废物的原因吗?
得到一切的人,会毁了自己,这大约也是“满受损”的天理吧。
他们躺在那里日废一日,这不正是他们最终被赶龙椅的原因吗?
劳动人民,天亦佑之,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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