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的竹床
我的老家紧挨着火炉武汉,每年的夏天又闷又热,十分难熬,所以家家都会有一两张晚上纳凉的竹床。在那个年代,家里如果没有竹床是无法想象将怎样度过热汤里一样的夏天的。
每天太阳即将喷完最后一口毒火时,湾子里的细伢们都会拧上一桶水,在自家门口的场院上浇出一块放竹床的位置,水泼到被太阳炙烤得滚烫的地上嗤嗤作响,随即腾起一缕白烟,到水迹差不多要干的时候,再把竹床从屋里搬出来。此时,已经做好的饭菜也都端到竹床上来,等着畈里的劳力收工回家。有电视的人家还要趁着等人的功夫,把自家的电视摆到门口来。
一切就绪,一个愉快的夜晚就要开始了。
畈里回来的人们早已饥肠辘辘,顾不得洗簌就端起了碗筷。左右邻居可以看得见彼此的饭菜,但还是会客气地询问一下对方今天有什么好吃的。细伢们看到隔壁有好咽的菜都会忍不住上去夹上两筷,大人们则笑到骂一句好吃姥,但那口气中的慈爱倒更像是对这种行为的鼓励——孩子是大家的公共财产。
饭后,男人们互相递上一根烟,一边吞云吐雾,一边惬意地聊着国家大事或者奇闻轶趣,女人和稍大点的孩子则忙着收拾碗筷、擦竹床、烧水料理全家老少依次洗澡。
洗完澡,天也黒严实了,空气似乎也凉爽了不少。有些大人围在一起继续高谈阔论,远远看见黑暗中他们叼在嘴上的烟头闪着忽明忽暗的红光,时不时他们也会为了某个问题争执不下而大声喧闹。家里坐不住的人会去湾里遛遛,哪里人多就到哪里凑个热闹,一般都是挤着看电视,主人家会事先在电视机前摆好竹床,竹床边再围上一排凳子,老人们会被热情请到前面就座,手旁还专门砌上杯大叶子茶,细伢们坐到竹床上,青年们只能站着观看,随着剧情的起伏,人群有时爆发出欢笑,有时又听到人们的惊叫或叹息。
我是一个安静的孩子,晚上最喜欢听隔壁的徐婆婆讲故事,她讲的多半是些鬼怪传奇,我既听得入迷又十分的害怕,我们家的竹床隔得不远,我却害怕这几步之间都会从地里崩出个白色妖怪来吃了我,最后还是要奶奶背我回去。
夜深了,劳累了一天的人们疲惫地睡去,人声沉寂,蛙声起伏,远处的几声狗吠更是让人感到夏夜的深不可测,奶奶习惯了在半梦半醒间还给我打着蒲扇,我没有瞌困,却出奇的平静,躺在竹床上仰望着满天星辰,渐渐有了宇宙洪荒的意境……
早晨,我们往往是从家里的大床上醒来,大人们怕细伢被蚊子叮咬,也怕夜露凉了孩子,一般会在半夜把熟睡的孩子抱进屋里的蚊帐。也有人带着孩子在外面露宿一宿的,他们用竹竿在竹床上方撑起蚊帐,于是夜里又绽放了几片白色的蒙古包。
那个时候的夏天都是夜不闭户的,人们亲密无间。
我们家是那种大片篾没有腿的竹床,搬动时,两头要垫上条凳。我一直羡慕人家四条腿的细篾竹床,躺在上面不咯背也不夹肉。但直到爸爸去世,我也没有能实现这样的愿望。
多年以后,我在自家的天台上竟然翻出了四张四腿竹床,其中两张还是非常精致的单人小床,看到梦寐以求的东西,我简直欣喜若狂。妻告诉我是岳父做的,已经多年不用了。我花了一个下午的时间,把它们洗净晾干。
晚上才发现家里竟然没有摆放的位置!在天台上坐了不到半个小时就被炎热和蚊子狼狈地赶进了开着空调的房间。
不管我愿不愿意,我只能把竹床摆在记忆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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