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藏在正常家庭里的“不正常”

我很少推荐戏剧,今天想谈一个音乐剧。

叫做《近乎正常》。

这个剧在戏剧圈子里应该很有名。它是一个百老汇的摇滚音乐剧,拿过托尼奖和普利策奖(很厉害,目前只有10部音乐剧拿过普利策奖)。前两年七幕人生做了中文版,在国内小剧场演出,口碑非常炸。今年做了升级的大制作版本,后天第一次在上海文化广场登上大舞台。之后还会去不同的城市,大家有兴趣关注一下。

我主要想谈的是它的故事。

女主人公戴安娜,一个优雅的中年女性,被诊断双相情感障碍,也就是通常说的躁郁症。

你以为接下来要讲,症状怎样毁掉她的生活?

并没有。

她的生活很正常,有看上去很不错的家庭。中年夫妻,中产,一儿一女,都在青春期。丈夫和儿女都很照顾她的病。她定期看医生,服药,生活起居几乎不受影响。大概是最健康的一种病态了。

所以才叫做近乎正常:「这是世上最和睦的完美一家,每一个成员都可爱又听话。我的儿子是混蛋,我丈夫无聊,女儿算个天才却是个怪咖。

但是你看到没有,这中间隐含了一个矛盾:

一边是「正常」,一边是恐惧「不正常」。

她在努力追求一种被公认的「正常」。正常,本应是给人安全感的一个词,可是一旦作为一种规则被遵守,它反倒有可能变成一个桎梏。

其实,写到这里我是有点纠结的。作为心理咨询师,我也常常会被那些确诊了疾病的人问到:「我还可以像正常人一样吗?」我的回答往往是:「当然了,带病也可以过上正常的生活。」——大概说的就是戴安娜这样的生活。我心里的确是这样祝福的,这个回答也没错。但我知道他们在问题背后真正表达的是什么。我出于善意的答案是有一点误导性的。我在帮他们逃避或者印证他们最大的恐惧。我认同了他们:回到「正常」很重要。

正常代表着一切还在轨道上。人人都害怕脱离轨道,害怕因为某种无法预料的意外,就被掀翻到某种主流的,标准化的程式之外。被孤立、被歧视、没有人保护,未来还会有不确定的风险……人是那么脆弱,渴望从群体的叙事中获得一些担保。最好的状况是永远正常,丝毫不发生偏离,但如果偏离了,至少要有一个解释,一种慰藉:问题没有那么大,努努力,你还是可以回去的。

这种态度用在精神疾病上,就像《近乎正常》的戴安娜一家,又积极求治,又以此逃避着更深的恐惧。——我对这件事的感受有点复杂,一方面也觉得他们很勇敢,至少不讳疾忌医,另一方面也担心有些重要的东西,被有意无意忽略了。

我有一个被诊断抑郁的来访者,有一次跟丈夫说话,丈夫不太搭理她,她就大发脾气:「你要是再这样心不在焉,我们的婚姻就没指望了!」

丈夫愣了一下,说:

你抑郁是加重了吗?要不要去医院?

就是这种感觉,很微妙。在追求正常的路上把生活扁平化,两极化了。生病就去看医生,该吃药吃药。这很好,但这样做的同时就不用再跟更复杂的问题有面对面的关系你确定这是她想要的人生吗?她后悔过吗?也许你们此刻的生活还不错,但她会怀念错失的那些可能吗?她幻想过另一种人生的选择吗?她逝去的青春、才华、职业身份……她会感到哀伤吗?她的痛苦中是否也有一些不能完全用病症来解释的东西呢?——这些都没关系了。

问题就是生病,听医生的话,别多想。

这种感受,被《近乎正常》精确刻画出来了。

「我要为了家而努力,我的家庭多么美丽,」戴安娜一边做早餐一边哼唱,「要让一切安全稳当,世界依然转得稳当……」然后她就摔倒了。

头晕目眩,她想,我该去看医生。

在故事的前半段,戴安娜的家里只有一个人有问题,那就是戴安娜。戴安娜也只有一个问题,就是她正在治疗的双相情感障碍。别的都正常。

但是随着故事展开,你会发现真相要复杂得多,也痛苦得多。具体情节就不剧透了。但这一点事实并不让人意外,每个家庭都有自己的复杂之处,关键是我们用怎样的态度去面对:是齐心协力否认吗?还是互相隐瞒呢?或是在心照不宣的同时,绝口不提呢?还是,干脆把问题推给某个人的异常呢?——疾病有一种用处,用来作为「异常」的载体,所有不面对不接受不交流都可以用它做理由。

所以家庭咨询的理论认为,被指认的病人往往不是唯一的病人,就像被指认的疾病也不是全部的问题一样。有时候,恰恰是出于对「正常」的过度执着,才让我们维持着单一的疾病叙事。

因为这样就不用再面对其他。

但为此付出代价的是整个家庭。痛苦不会因为不被讲述就消失,它在隐秘的角落里持续发酵。在这个日复一日上演正常的中产之家,妈妈的伤痛从未真正得到处理,爸爸沉浸在「体谅爱妻」的剧本里,持续地隐忍付出,意识不到自己也早就不堪重负。女儿也从没有得到过来自父母完整的爱。

我们从来没聊过这个,对不起,我们太想给你正常的生活了,」戴安娜对女儿说,「但我现在才明白,我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才是正常

正常站到了正常的对立面。

从这里出发,想要冲破自己的牢笼,多多少少需要一点诚实。家庭要有打破「正常」的勇气,去直面生活本来的样子。哪怕它和我们想要的不一样,也只能如此,还有什么办法呢?真实比正确更优先。随心所欲的人生谁都想有,都想在正确的时间遇到正确的人,做正确的事,成为正确的自己。但如果确实没有呢?那也只能接受。谁都没有错,但我只能是我,你也只能是你,而发生的事已经发生了。

接受之后怎么办?

《近乎正常》的故事给出了两个答案。

一是有家人和朋友,痛苦的感受全都可以说出来。哪怕解决不了什么问题,至少还可以分享,可以拥抱。这是音乐剧最让人慰藉之处。音乐这种东西就是在告诉每个人:你是可以被人看见的,你的痛是可以和人联结的。

述说很重要。我们很大一部分恐惧不是来自于问题,而是来自于孤独。但我们的孤独常常只是因为相信自己不被理解。我在大学做老师的时候,有学生鼓起勇气告诉我一个秘密:他上课开小差。——他二十年来不敢告诉其他人,所以他始终相信,一旦被别人发现这一点,没有人会原谅他。

你呢?你身上有什么你认为不会被世界接纳的东西,说出来试试看?

第二个答案,就是拥抱未知,向前走。

脱离已知的轨道,生活会继续向前。去哪里?不知道。这是我们恐惧的,未知代表着风险。对一家人来说,也许是争吵,分裂,也可能是完全陌生的另一种生活,熟悉的世界一去不返。也许会有人受伤,有更多的秘密心事被挖掘出来,导致更激烈的冲撞,撼动更多的人。有人会长大,说不定家庭将不复维系,还有人会离开。这些风险都是存在的,也很可怕,可是面对存在的东西你并没有太多选择:要么继续假装它不存在,要么就是面对。

《近乎正常》的选择是面对。

自然,最后展开了疾风骤雨,激烈,同时也很美,让人喘不过气。这个故事的结局和我做家庭咨询的经验相符。原本规行矩步的家庭,尤其家庭中的女性,出于偶然也好,注定也好,踏上了不一样的路。想着回归「正常」,却发现离正常越来越远。没关系。接受这一点就会看到,这条路并没有那么可怕。未知带来风险,也带来了新的风景。新的生活会形成新的常态。我想这个故事会触动那么多人,是因为这个时代也正在迎接新的变化。

你可能生活在正常里,但不妨看看这个故事。未来还有那么远,不要做被「正常」束缚的人。

李松蔚

系统论、家庭、心理咨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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