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学碎片

小学碎片

从七拐八弯的田埂上过去,在翻阅海拔六百多米的陡山,就是小学。通往小学的路共有三条,一条是从四屋榜村过水库,另一条是翻越陡山岗,还有一条顺从我们村子的田岸上拐到公路,然后上一个小坡,就到了。我们村通往小学的那条路,是最好走的。我为此好长时间沉浸于满足的喜悦里,至少其他村子里的人,上一次学够受罪的了。走水库那边的,危险;翻陡山的,也危险。但是他们没有时间从那么远的田埂上拐到大路上来与我们这条路会合,村子里大人们给安排的事情委实太多了,乡间的农活在我们的有限记忆里总是做不完。为此,上课时我们老大哈欠,甚至流鼻涕,只等放了学一窝蜂地随人乱跑。老实说,我们那时候根本不知道读书识字为了什么,父母一边希望我们多干些农活时一边用棍棒撵我们上学,我们便一直被驱赶着跑来跑去。成绩不好没关系,大人会说这是命中八字,人太笨了没有办法;但农活是必须干完的,不能马虎,干不完就会挨打。

小学在山顶上显得很孤零。四周是茶树和松树,记得厕所边还有一棵李子,常是没等它熟就被我们偷偷地打光了,咬了一口,涩住了腮帮,酸闭了眼,马上就吐掉了。吐掉了一会又接着吃。在茶树林里,原来种有成片的桔梗。这是一种很贵重的中药,我童年甚至少年就与它命里相依了。因为它就是经济,可以换钱来买铅笔和本子,为此我把家乡的山山水水几乎踏遍了。那片桔梗园原有人管,但后来分田地后,大人们一哄而入,全挖光了,自此伤了元气。由于连小的也不放过,再也没有成气候。当然,现在的人已不稀罕用它来挣几个零花钱,即使长成遍野,也只是乡村郎中药方中的一种修饰和调剂。

小学有一个操场,不大。操场上有两个篮球架,破的,后来有一个还干脆倒掉了。打篮球是原来那些下乡知青们的事,因为小学的房子原来是为他们建的。他们走后,大队为了省钱,就将它竖了一个牌子,称马榜小学。而我们的一、二年级,都是在自己村子里的一件破保管屋里,三个年级同一个教室,一个老实上课,讲了一年级的再讲二、三年级的。这边讲完了就布置作业,接着对另一拨人讲。我长大后干写作这个行当可能就是受那时的影响,不管身边有多少人,也不管多么热闹,我都能很快进入情绪。这话有些远,远得就像我们梦中的篮球。整个小学里只有体育老师(当然是兼的)房里有一个篮球,带着补巴。偶尔上一回体育课,摸到一次就是幸运的了,因为我一点也不强壮,总是抢不到,还因为球一滚出操场边就顺着地势下逃,最后逃到山脚下的水库中去了。几个胆大的就找了长竹竿去拽,有一次还不小心掉进水库里淹个半死,让体育老师冲下来才得救。我是不敢去的,因为母亲怕我偷偷玩水,就说水里有鬼。我小时候一直沉浸在这种恐惧里,以致有时母亲让我到池塘边洗衣裳,我都害怕不已,我觉得那些小小的鱼儿就是鬼,睁了眼睛想拉我下去。洗着洗着就哭了。我至今不会游泳就是这个原因。

操场往上有一个平台,校长讲话时就站在那里。当然我也多次站在那里,因为课堂休息时要做操,我是领操的。老师们都拿着教鞭在一旁站着,看谁偷懒就揪出来。那时我老是在各个年级当班长,因此老领操,后来还被派到县城去参加表演。领那么多人做操我还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记忆中不太牢。小学时代脑子里乱糟糟的,上学跟着大孩子们瞎折腾,根本不知干了些什么。记忆深一些就是打群架,一个村子和另一个村子的干,我也参加(不参加不行,伙伴们说你是叛徒,是甫志高,谁也不会理你,还瞎给你起外号,谁不怕?)当然老站在最后,让头人瞧不上。

小学很破,玻璃烂了就用尼龙罩上,到夏天时才扯下来,整个空的。窗户那么大,下了课趁老师不注意,他们就从窗子里跳出去 ,挺方便。我不敢,因为我自小至终都想作一个好孩子。我从不参加坏事,如偷瓜吃呀,往女孩的包里塞虫呀,别人起立坐下时抽凳子呀,我都不干。他们也不勉强,因为我从不告密。我在小学里基本上没受多大的欺侮,主要是由于我成绩好,他们老想抄我的作业。在应付老师方面,我们是共同的。我们怕老师,他们总是在进教室起便瞪着眼睛,从来不笑。偶尔笑一回,把你惹笑了,他却冷不防给你一个耳刮子。好长一段时间我坐在窗边,心想老师要打我时我就从窗户里跳出去。窗户好大的啊,可以看见外面的阳光,蓝天和白云。冬天就苦了,风怎么挡也挡不住,冻得人直跺脚。老师在时是不敢跺的,老师一走教室里便地震般地跺开了。老师听到了进来就骂:“你们是猫子一走,老鼠就放了邪!我抓住了看怎么收拾!”于是不地震了,朗朗的读书声悠扬地传了开来,读也能读,背也能背,就是有些不知是什么意思。有次老师讲到《小草》一课时,问我们这象征着什么。没有谁能回答上来,老师便点我了。我说这说明小草很可爱,头上就挨了一棍子,眼泪快流了出来,老师还让说。我又说象征小草很有力量,劲很大,因为它能从大石下长出来,一点也不怕压。头上接着又挨了一棍子,差点哭了。老师还让说,我再也说不上来,大家的头都低着,生怕自己的目光和老师相遇。直到挨了第三棍子,老师才吐着唾沫怒瞪了眼说:“象征革命力量,懂么?革命的力量是强大的!它现在是小草,明日就成了森林。”小草怎么成了森林,我一点也不明白,也从没见过。但那次课我记得很牢,因为它是我读小学时唯一一次挨老师的打,而且一打就是三棍子,棍棍实在,毫不含糊,头上的包鼓了好几天。母亲看了,心痛得啊!

在教室里如此,于是我们便寄希望于学校门口那口大钟了。说起那口钟,才真叫钟,一敲声震数里,好些村庄听得见。以往知识青年住小学的时候,这钟便是全大队开会的信号,小学这地方地势高,因此钟一响社员们丢了饭碗就跑,不跑迟到了有你好看的,不是在大会上点名批评就是罚站立,像老师对我们一样,要不还得罚社员劳动,别人割一亩的稻子,你要割一亩三开(升)。社员们就怕听见钟响,一响就得下地或开会,没个好觉;但我们不同,我们盼望钟响,钟一响就是下课或放学,我们便得了解放,可以溜到田野上唱歌了。日子过得真像发条一样,越扯越紧。我们都是走读,因此得回家吃饭。吃晚饭又得往学校跑,临走时还得洗碗或喂猪,大人们早出工了,农活怎么干也干不完,生产队的目的就是不让人闲着。尽管我们时间抓得紧,但也经常迟到。我家里好一点,因为有姐姐在上顶着,洗碗往往是她的,她为此老师迟到,总挨批评,最后断断续续地读一天不读一天,降到与我同一年级,一上课别人就笑。

我现在要说到上学的路了。我们这段路要过一条河,河水涨了就得从水中淌过,山洪来的时候,没有桥根本过不去,于是就集体在家帮父母堵房顶上的窟窿,拿了盒呀盆呀接水。乡间的老屋都几十年了,四处漏雨,挡也挡不住。有时水还漫到屋子里来了,我们就赤着脚,一瓢一瓢地往外舀,等天晴后巴不得把屋子顶掀了,搬到太阳底下曝晒一下才好。

天晴后是我们又去上学的日子,那时还没有什么星期六、星期日休息,我们那里更没有把这两天叫做“礼拜”的习惯。上学当然还是我愿意的,因为在家里我是强烈地害怕父亲,害怕他的拳头和耳光。童年时我的目光老是躲闪,怕一不留神就挨了父亲一下,这使我长大后很羞怯。我于是饭碗一丢就说到学校去,其实在上学的路上玩去了,有时一个人躲在油菜花里,坐着看连环画。我们班有个同学经常抄我的作业,就拿连环画来交换。他家有个亲戚在城里,连环画可以源源不断地输送来。上学的那条路成了我最开心的地方,如果不挨高年级同学的打的话。

与我们的“幸福路”相比,从屋檐路过水库到学校的和翻越陡山岗到学校的人就有些惨了。水库上面的路很窄,而且是山路,很不好走,下雨天老打滑,而且人们都传说水库里有蛇精,水桶那般粗,吐一口烟在人的脸上就把魂勾去了。这使从这条路线上学的同学们很害怕,放了学谁也不敢拉下,千万不能都独单,老师为此给这路人马制定了一个头头,是个女的,负责集合带来带去。我们上学放学在路上一律得排队的,而且还唱歌。那个女的很厉害,打架时连男孩子的裤子都敢脱,所以大家既怕她又服她。这路人马很强壮,经常与从翻陡山上来的人干仗。因为陡山这条路线的人依仗自己站的位置高,老躲在树丛和草丛里装鬼,撒沙吓那些小同学。甚至有时把石头滚下去吓过水库边的山脚人马,石头砸在水里叮咚一声巨响,然后水花溅起来了,四屋榜上学的人吓得遍地乱跑,以为蛇精浮出了水面。于是女头头带人在草丛中伏击,抓住了陡山那边翻石头下去的人就是一顿饱打,打了还不准说。这样陡山那边的人收敛了一些,但是四屋榜的人和陡山路线的人最后都很惨,不得不在下雨天和下雪天拐到我们这条线上来。原因是四屋榜的人在过水库上的路是遇上了雨天,一个同学不小心就滑到水库深水中去了。水面只打了几个泡泡,就没有影子,有人说蛇精吃了她。因此这路人马上学,如果走这条近道的话非得父母去送不可,而父母自己手头的农活还做不完呢,哪有功夫去送?因此他们只有弯了好长的路和我们这条道汇合,几乎绕着整个陡山转了一圈。出了这件事后女头头的带队权被收回了,让给了另一个打架更厉害的同学。女头头读了几天就不读了,后来她成了我们同学中最早出嫁的一个,那时我初中刚毕业,她也就十六岁的样子。

走水库那条路的领导权被男同学占领后,他就改变路线从我们这边走。当了领导他就命令大家去偷我们这边的梨子,大的都得贡献给他,小的再重新分配。不偷的人他或者打一顿,或者脱光了你的衣服,让你光屁股哭着回家。这样有几个胆小的就死活不上学了,老师才撤了他。这个同学长大后却干了不少好事,超出人们的想像。但在我童年的恐惧里,也有着他的一份,因为他这个人胆子忒大,竟敢在冬天里翻陡山岗。这条路到了冬天一下雪是没有人敢走的,雪一滑掉下来只有死路一条,以往过陡山路线的同学此时也从我们这边绕着走。这群同学也同样多灾多难,他们在春夏和秋天每次爬上陡山时都累得大汗淋漓。有一次我也从这条路线走过,好不容易翻上山顶朝下看去,腿肚子直发软,真不知是怎么样上来的。再后自这条路线上出事起我就没有走过了,直到小学一眨眼的工夫就毕了业。毕业照是提前照的,也有那个死了同学微笑得影子。

这条线出事的是一个小男孩。也许冬天的天气的确太冷,我们总是龟缩在被窝中不肯起床。这个小男孩迟到了,他不敢再弯到我们这条相对安全的路线,就抄陡山岗的近路。那天在落雪,山坡上很滑,他一不留神就摔了下来,最后冻死在没人的雪地里,到晚上才被发现。他死了,而且我们活着,蹦蹦跳跳的,还在上学,还在和老师捉迷藏,和大人们玩游戏。我对死的认识就是从那时开始的,之后我便不怕了。死在水库的,连个泡也没冒;死在雪地里的,同样无声无息。我那时就想,其实我们都死了也没什么,大人们照样要在一大早出工,在深夜里开会。我们中间有谁死了,另外的人还要读书,还要在课堂上打瞌睡,还想再挨打时从窗户里跳出去,还得在学校与家之间来来回回和躲躲闪闪。反正,还得活着,吃饭,洗碗,喂猪,打草,拾穗,挖药材卖,偷梨吃,一样也少不了的。

少不了的还有在地上打洞。我们每个人的椅子下都有洞,用砖或瓦片撑起来,做一个仓库,主要是用来放墨汁。因为大人们告诉我们用不了的墨汁不要丢了,越放会越好。我们学毛笔字是从二年级开始的,买一支毛笔和一瓶墨汁非常不容易,就想点子。一般是砍根竹子,找一只山羊割一撮毛塞在里面,然后用钢丝捆紧,做成一支毛笔。二角五分的毛笔一般人是舍不得买的。至于墨水呢?买上一瓶,掺些凉水,用干了再掺,反正写出字来能看见就行。一个学期用不完的就打个洞埋在地下。大人们说越放长越香,其实从地洞里取出来,打开瓶盖就闻到一股臭味。更可笑的是,椅子和屁股底下有洞,有时坐着上课就踩塌了,难免一屁股跌在地上。一到放假时,地面上到处是坑,这是全体撤“兵”的痕迹,位置就留给了老鼠们。而一到放假,我们搬着椅子回家的时候,学校的草会疯长,教室里四处都是蜘蛛网。等开学时,打扫卫生都要好几天。

二十多年真是弹指一挥间,我上了大学回来,看了作家陈村发表的一篇文章后十分忧伤,就想起了小学。他那篇文章发表在八十年代末期的一本《萌芽》杂志上。第一句就是:“那天我走过小学。”这一居然我进入了一种在雨后客居新疆时的情绪,他说:“我找到了半粒圆棋子,是白的。我对她说,让我看看你袖子上的那条蜈蚣吧。她笑了说,你想怎样就怎样。于是,我想翻过围墙,结果一阵风沙迷住了我的眼睛,我的眼睛像揉进了沙子。”就是因为这几句话让我喜欢上了作家陈村,也使我萌发了要去看看儿时小学的想法。

那是一个冬日的雨天(我讨厌南方无休止的雨和泥泞),我一个人去了。小学在细雨里迷蒙一片,很安静。因为现在的小学移到山脚下的大队部去了,这里便差点成为废墟。我去看我读书的教室,教室里已没有了窗子,全用石头封起来。透过缝隙,我看到教室里四处结满了蜘蛛网,打了补丁的黑板上歪歪扭扭地写着几个认不清的字,还有一幅不知谁画的小鸟,眼睛大大的。我骤然染上了忧伤的情绪,仿佛回到了从前。一群矮矮的、胖胖的、高高的或瘦瘦的孩子们坐在那里,打着哈欠或盯着黑板,在摇头晃脑地念书。我忽然盼望老师的教鞭落下来,击在我的头上,再一次问我小草象征着什么。这一次我要故意答错,要让他多打几下,我对那根曾害怕的教鞭已产生了深深的感情……

泪水在我的脸上无声地滑落。我于是坐在断墙上抽烟,雨打湿了好几次点不着,我就把那包烟扔了。这时我才发现自己一直没有打伞。 我足足在小学那空荡荡的破房子边坐了一个上午,什么都想什么也没想明白,回到家时全身湿透了。母亲问我到哪里去了,我说去看了一次小学,母亲叹息了一声而父亲则奇怪地看着我,最后重重地摇了摇头。

也就是这次,我才弄明白了知青为什么要把房子建在那里。老人说,那儿地势高呗,那些下乡的知识青年是吃派饭,分到各个村一家轮流吃一顿,他们看到哪个村先冒烟就先到哪个村吃,站得高望得远嘛。我又问当初为什么要把小学定在那儿而不放在山脚。老人说,还不是大队穷呗,连个学校都建不起,还浮夸,我们肚子都饿得肠子贴了胃哟……我于是什么都明白了,而从前我从未想过也更未问过这两个问题,我小时候一直以为小学在哪儿就是哪儿,天经地义的,还有什么可问的呢?现在房子还在那儿,给人住还没有人愿意去呢!

关于小学,就是这些。

(向阳补注:清明时节回去,在给母亲和祖坟扫墓之时,还在村头的大路边上专门为早逝的小学及初中同学烧了纸钱。他们是我小舅周小平、同学秦长青,发小陈维鹏和陈亚东。他们都很优秀,与向阳交情甚深,成为没有血脉的亲人,却不幸辞世,每个人都会有后续待写的故事。仅在此一并祭奠他们。希望他们在另一个世界,能够找到属于自己的幸福。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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