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县:一个村民组长的北上与南下
(本文写于2007年,一晃十年过去了。再编此文,忽然特别伤怀。原文本是当时想号召人们关注并捐赠,但最终脸皮薄,只发在博客上。后来,著名作家裘山山老师看到,给他捐赠了一千元钱,当时这是很大的一笔钱了。如今,主人公已去世九年。九年,世间发生了很大的改变,但故乡依旧,故乡的许多人们生活依旧。每次,我回去,都要坐在村庄沉默许久,许久。)
将军县:一个村民组长的北上与南下
他是一名普普通通的村民组长——过去人们称为生产队长,中国行政村里最小的“官”。
他是第一次来北京,不是游玩,而是抱着最后的一线希望。那是对生命的渴望。
他来自湖北红安,那个曾盛产将军的地方,是两百多个将军同一个故乡的山区里。
他得了慢性粒细胞性白血病,伴有骨髓纤维化,听上去非常可怕。他躺在北京的旅馆里,看上去非常坦然:“人摊上了,是命,听天由命吧。”
这是那个革命老区里的人们,在大病后的一贯作法。在那里,小病靠熬,熬过便是福;大病等死,多活一天便是恩赐。
而作为同乡,我知道,他又不是一位普通的村民组长。
是他,在乡下乱收费、乱摊派、乱集资的时候,代表乡村们站了出来,勇敢地抗争。在经历了捆绑、手铐与关“紧闭”之后,他和乡亲们赢回了自己的权利。
他因此由老百姓第一次经过民主程序,选出来当了村民组长。而那时,村子里没有人愿意当组长,因为这是个跑腿累人的差事。当上组长,要催大家上交各种赋税、参加各种义务劳动、负责村里大小事情,钱不多,但得罪人。
他不怕得罪人。村子里谁家打架了,他到场;谁与谁闹矛盾了,他调解;谁家子女对父母不孝,他黑下脸;谁家有困难了,他帮忙……
当上组长之后,他决定改变家乡的面貌。
他号召大家,把门前屋后的荒山,开出来种上了板栗。当时有些人不相信,不肯干,他带头开荒。如今,看到村头的树上那累累的果实,村民的心里充满丰收的喜悦;
看到村子周围的山上光秃秃的,水土流失厉害,他决定划分禁山,坚决禁止乱砍乱伐,并带头执行,谁违反处理谁。开始村民有的恨他,可几年过后,看到村子周围林木成片、绿树成荫,环境好转,村民又非常感谢他。
在一批又一批的年轻人出去打工的时候,他却带领在家的乡亲补桥修路,蓄水屯田,植树造林……特别是村子里的劳动力缺少时,他合理地安排耕地,保证了农田没有荒废。
村民的粮食卖不出时,他出去找人来拉,绝对不低于市场价;村民家里没有粮食时,他号召有粮的先借,由组里作担保,组里担保不了的,他自家出。
前几年,村子大旱,年轻人都外出打工,他带领大家抗旱,住在工地上几天几夜不回家。当旱情缓解,终于可以回家时,他头一歪,倒在地上竟然睡着了。后来,他大病一场。
随着农田化肥用药的增加,村子里吃的水质不好。他开了几天会,说服大家在深山里打井。起初,没有人相信会打出水,他红着眼盯在工地上,十几天后,当白哗哗的清泉涌出来时,他的眼里挤满了眼泪。
在乡下,没有任何资金,要做点事,真难。但作为一个生产队长,他总是想方设法,要为大家谋点实在的利益。小时贫穷的记忆,不时敲打着他的心灵。
“我不能辜负乡亲们对我的信任。”这是他的真心话。他与他们掏心窝子,坐在哪里,哪里便有了笑声。
一位在外工作的人回去后,听乡亲们说起他的事,感慨着说:“他可能不知道什么是奉献,但在默默地奉献着,比我们这些在外的人都强。”
他只有三十多岁,是湖北省红安县杏花乡两道桥马榜村八组的一位普通的村民组长,管理着70多户270多人的一个自然村,可谓是中国乡村里最小的一个“官”了。
而正是这个不起眼的小“官”,从来不依靠暴力,保证了全村每年按时上交国家和公家的全部税款,既交足了公粮,又保证了余粮和口粮。他上任时,村民的年收入不足三百元,而现在,达到了五百元,有的甚至上千元!在有的村庄外债高筑的时候,他和他的村民八组,却成为乡下不欠外债的一个光荣组。每年,他都能领到乡里发出的奖状。
他当上组长之后,村子里矛盾少了,纠纷少了,人们的精神面貌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他高兴。但是他不知道,自己的肚子为什么会痛,自己的双脚为什么会肿,自己为什么越来越力不从心,没有力气。
终于有一天,他积劳成疾,歪着头倒了下来。送到医院一查,医生说:“慢粒。”
他开头不知道“慢粒”是什么意思。后来知道了这种病与早年看过的电视《血疑》中的幸子一样时,他的头垂了下来。
命运就这样在他三十多岁时候打了一个结。
医生说,他还年轻,如果条件允许,完全可以做骨髓干细胞移植。他兄弟姐妹七个,不怕找不到相同的因子。但是,当医生说做移植得几十万时,他眼里闪动的火花化作了沉默。
回去吧。他说。于是,他买了回故乡的火车票。那是那个当年为革命付出了十四万英雄儿女的故乡,是我们共同的家。
他看上去非常坦然。而我心里,却要涌动着关于贫穷往事的滔滔泪水。我真希望,看到这篇文章的人,能够伸出援助的手,让全社会的爱心,能够流入这位年轻的生产队长的心田,温暖这位有一个11岁孩子的父亲的心里。
除此,我们还有什么办法呢?生活一层又一层地洗涤了我们在世界的脚印,许多人的离去都是那样无声无息。而他的北上和南归,不过只是与命运匆匆地碰了一下肩膀,让我们尝到了冷酷是一种什么味道。
如果真有好心者,请帮助他吧。他的名字叫陈定勇,小名叫做陈亚东。
他在今夜离开北京,在与希望拥抱后,不知那奔驰而去的列车,会不会传来铁树开花的消息。(2007年于北京)
(注: 2008年11月中旬,这位同学在武汉协和医院已永远离我们而去。他修的公路横亘在村庄,他封山后成长起来的树木覆盖在山上,留下他刚上小学的儿子与欲哭无泪的妻子。
在此默哀,并感谢所有关心过他的人。特别感谢唯一曾给他寄过钱的著名作家裘山山姐姐,她在网上看到上面这篇文章后,第一时间寄钱给他。他在生活的最后时刻,与我通的最后一次电话时,还提及此事——那是他们那个村庄有史以来,收到外面世界的第一笔捐款。感谢生命的最后一刻,给了他人生温暖的每个人。过去,每年回去,我都要到他家看望一下,勉励他的孩子要好好读书。但特别遗憾的是,中间几年未回,前年春节,我回乡到他家去看望时,他家竟门窗紧锁。从邻居处得知,他的孩子竟然失学好几年了,与他老婆一起在外面打工,连春节也没有回来……)
最后,要感谢每次赞赏的人们。
他的文章,您的赞赏。
文章未必好,赞赏情却真。
各位赞赏的好人们,你们所有的点滴爱心赞赏而凝结成的学费,本学期同样已飞往革命老区的黄安故乡。希望那些没见过面受到资助的孩子们,要记住在这个有人认为冰凉的世上,还有许多好心的叔叔阿姨,关心着你们的成长。
微信凝微力,微力汇力量。加油孩子们,奔跑吧,不怨出身苦,不恨少年穷,爱这个世界,爱那些爱你们的人们,勇敢往前走!
感谢所有默默无闻和从不相识的赞赏者。您们的善心善念,对那些拔涉者而言,有时可以构筑一个博大的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