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云海|​大姨娘家的爆米花

放寒假了,快到中午时母亲嘱咐我去大姨娘家送点年糕去。

每当年底姑父总会抽空带着蒸糕的用具,帮我们家蒸点糯米面做年糕。柴火往往要提前准备好,秋天一过,周末便和六哥带上斧头和铁锹,把不远处汤沟帮附近的树根从泥土里刨出来,兄弟俩个抬着偌大的根枝,学着大人喊的号子,感觉自己就是男子汉般,可每次回瞥一眼扁担,承受重量的总在那头让我脸红。

当香喷喷的年糕随着燃烧的柴火出锅时,姑父喜欢把第一笼中心的年糕递给我,对于粘食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总是有几份抵触。我喜欢用小麦面做的馒头,那种入嘴诱人的小麦香,如同我最喜欢的爆米花牵扯着我从头到脚,看着破步鞋露出的大脚趾头,倔强中仿佛也充满了向往。其实过年蒸的馒头也就那么几笼,亲戚来拜年的时候端给客人吃,可每次客人都委婉推辞说在家吃过了,好多年后我才明白这是为什么。

米面制作母亲通常选择在晚上,制作的工具是用几根很粗的木头做成,简单实用。一头几个人扶着胸前的横木用力脚踩,一端垂直对准空心的石头,里面放点碎米或者糯米以及其它杂粮。母亲在一端用竹子做成的用具扫弄搅拌着,再舀到筛面的细筛里。随着木头沉重的撞击声,旁边一盏马灯挂在不起眼的地方倾斜着,像昂起头的向日葵在述说什么。不一会功夫,用杨柳枝编制做成的匾上便会铺上一层白花花的米面,母亲的笑容展开,又仿佛在期待着什么。

吃过午饭后,母亲挽起几丝银发,麻利地数着被太阳晒得发硬的年糕,一会功夫把我大大的黄布书包塞得满满当当,再三关照我不许丢掉一只。看着巴斗所剩无几的年糕,母亲拿起火柴盒又重新点起被她熄灭的烟头,叮嘱我换上昨天晒干的干净布鞋。二嫂挺着怀孕的肚子,站着把零碎布头一层一层用米糊粘在房门板上,准备纳鞋底用,并催促我去玩两天早点回家注意安全。

而我像放飞的小鸟,蹦蹦跳跳地向大姨娘家走起。不远处路边的棉花地田头几个大点的女生用扫把吃力地扫着榆树叶子,想必她们家的猪圈灰立方也不够,可是很明显这条路已经给人扫过。旁边一个男孩赖着屁股拽着田里的棉花枝,喜欢恶作剧的我一声大吼:“有人偷棉花枝啦!”男孩慌慌张张地躲开,一只小灰兔挑衅般越过田埂,他也全然不顾。原来他的棉衣被棉花枝撕开,衣服上的破棉絮斜挂在枝叶上,仿佛不情愿的“回归”,回头瞧着他站在那里狠狠地瞪着我懊恼不已的模样,撒开脚欠意中我赶紧一路小跑。

约莫两堂课的功夫,终于到达大姨娘家,旁边好大的芦苇荡一眼望不到边。几个穿着棉大衣的人大摇大摆不停地在外围走动着,可能是为了防火、防偷吧。听姨父说起过,薛家荡村在周围算是最富有的,那么大的芦苇荡冬季的时候把收割好的芦苇卖给砖窑厂,可以得到好多钱,卖好吃的各种商贩通常也喜欢向这里跑。

邻居小孩说姨父姨妈去挑挖护村河了,就在西村口。这时候过来位瘸腿的老人,挑着爆米机东张西望地看着,然后紧挨着姨父家的墙壁,放下担子,麻利地将物件平铺好,支好架式找出面破锣,边敲边大声喊着:“破锣一响,百花齐放,爆米花糙米的来炸!”一会功夫穿着泥裤子挑挖护村河三三两两的大人走过来招呼着:“你这个侉子(外地北方的人)又来了骗钱啦!”几个女人挎着淘米篮子,里面装了几许生米骂骂咧咧带着自家的孩子,把个爆米摊围得严严实实。瞟了一眼姨父家的门,好大的门缝一把大铁锁挂着。我一把把装着年糕的书包硬塞了进去,带上门一头钻进了爆米摊。只见瘸腿老人目不转睛地盯着爆米机的压力表,老花镜把眼袋仿佛放大了许多倍,左手缓慢地转动着椭圆形大铁肚顶端的摇把,右手拉着小风箱,耸了下肩膀,大声招呼着:“让开!让开!”胆小的女生慌慌张张地赶紧躲到大人身后,正在这时候有人大喊:“谁家的狗偷吃年糕啦!”我一个激灵,赶忙冲出人群,只听见一声巨响,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浓的香味,我狠狠地咽了一口口水,不远处两条大黄狗嘴里各自叼着一块年糕,可能听见这么大的动静,吓的拼命向农田方向跑去。抬头只见姨父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了,弯着身子捡着散落满地的年糕,见我过来轻轻地抚摸着我的头,方方正正的脸带着笑容,狠狠地亲了下我。我跳将起来没想到他的胡子这么戳人,他快速地卷起带泥的裤脚,把年糕装进书包,高高地挂在房子木柱钉子上。只听见大姨娘高兴地叫着:“来客人了啊?”说完麻利地放下肩膀上的泥锹,一把把我搂在怀里:“冷吧?”并同时解开她脖子上暖暖的蓝布围巾,把我整个脸裹了起来,只露出我两个眼睛:“我们去炸糙米去!”她说话间姨父递过来淘米篮:“这是粳米就这么多了,小孩难得过来,拿去炸吧!”姨妈点了点头,拉着我的手领着向人群走去。

或许冬天的夜晚来得更加早一点,天色渐渐暗淡下来。火炉的光照着一个个笑脸,像春天里绽放的花朵。终于排到姨娘家的了,炸爆米花的老人熟练地把铁罐打开连声说:“好米喔!炸粳米的更香!”说完捻起一丁点颗粒状透明的物质,姨娘从口袋里掏出一小把黄灿灿的玉米粒,递了过去,老人一并放了进去说:“糖精放了好多了,这一锅肯定好吃!”用不大的扳手把盖子扳得紧紧的,几道皱纹在他额头展开,又堆积着。

火苗随着风箱变换着,“大黑肚”像大将军一样慢悠悠地旋转着,一点不在意大家的心情,我们知道它肚子里装着大家喜欢的“千军万马”。我凑过身子,用火钳轻轻捣了一下煤炭,没想到火花串出来,衣袖裸露的棉花燃烧起来,姨娘赶紧用力扑灭,看着我窘迫委屈的模样,旁边大婶伸出粗燥的手,递给我一块牛奶糖:“可好吃了!不哭哈!”我接过奶糖紧紧地抓在手心里,带有她温度的奶糖仿佛也在温暖着我的心情,把刚刚一幕忘记得干干净净,我悄悄地把围巾取了下来。一个女人絮絮叨叨地教着自家的孩子:“粳米个子大,不像杂交米瘦瘦长长的,不要老是分不清,吃起来粘牙,更耐饿。”看得出这小孩根本不懂她说什么,只是应付般地点了点头,用发亮的袖口擦了下鼻涕,他母亲看到了,气的拍打他的屁股,人群中大家的笑着传得很远很远。只见老人撸起袖子,用手指理顺油光发亮的白发,精神抖擞地站起身子,大家赶忙让开位置。胆大的我跑到爆米花机的帆布后面,拿着姨父给的手缝布袋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只见他用力扳着什么“嘭”又是一声巨响,空气中又弥漫起浓浓的爆米花香味,夹杂着玉米棒特有的味道,我傻傻站在原地全身给这种气味和烟雾幸福地包裹着,大人用手扇着,只见姨娘手捧着一捧捧爆米花送给其它人品尝,我赶忙拎着袋口催着她,猛然间发现她和母亲长得太像了,连蓝白相间的补丁也在领口位置,这时候姨父悄悄挤了进来,拿过我手中的布袋两个人忙碌着,我看见炸爆米花的老人露出一张满意的笑脸。

回到姨娘家,吃过晚饭,我早早地躺进被她捂着的暖暖被窝。姨父用量米的升子装着爆米花递给我:“今天让你吃个够!”我轻轻地点了点头,从大口大口再到一粒一粒慢慢咀嚼着,刚刚想好好感觉一下它存在停留的滋味,它却不等我,快速地融化了。看着我馋猫般好吃的样子,姨父递给我一碗温水:“慢慢吃,口渴喝点,可以尿床!”姨娘数落着他:“把被爆的玉米粒全部给挑出来!”他笑着挑出一小捧放我手心里,看着它金黄的盔甲被爆开,露出纤细的白色身体,我轻轻地把它塞进嘴里,甜甜的玉米酥香触碰着我口腔中的每个感知,不知不觉中进入我的梦乡,那晚我睡得特别沉,在梦里笑着把床铺湿了一大片。

没过几年,姨父姨妈相继去世,从此再也看不到她领口洗得发白和母亲一样的蓝布补丁衣服,也再也吃不到比大姨娘家还要好吃的爆米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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